她理了理思緒,溫聲道:“商淮昨夜和我說,塘沽計劃由你查,後續怕會被誘敵深入,恐中計,巫山不想你涉險其中,情願將這顆毒瘤再久留會,慢慢搜尋線索拔除。你若是放心,這件事我來接手,不論我這邊什麼情況,耗時多久,回不回溫家,我都替你查清楚。”
“方才情況突然,沒能說太清楚,你若是擔心,我現在可以給你個更分明的承諾。”她一字一頓道:“我此生絕不因一己私欲主動傷害任何巫山子民,若有主動來犯者,我亦會酌情考慮,盡量留其性命。”
陸嶼然沉默,隨後啞笑了聲。
不管是出手之前已經考慮到了結果,還是真一時頭腦發熱,對他來說,做了就是做了,沒什麼好呼天喊地,暗自懊悔惱怒的。正如溫禾安所說,人總要為自己的某個行為或決定付出代價,這決定以後若是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滔天災禍,他也認。
隻是。
從溫禾安恢復修為的那一霎起,兩人之間的距離就遙遙隔開了,像方才的氣息對撞,分明兩人都有意收斂了,可甫一出現,就擺明了是無形對立的死局。
吃完這頓飯,溫禾安就會搬出去。
她若要查塘沽計劃,可能還有幾句正事上的音信,若以後不查了,就跟這幾年一樣,自有她的逍遙地,半個字音都不會主動和他聯系。
她要忙著拉垮溫流光,要和天都內部斡旋,或許日後要參與到帝位爭奪中來,與他成為殘酷戰場上刀刃相見的敵手。她若真還記著這回的人情,可能會在日後他混得落魄不堪時稍微搭一把手,若不記,也沒什麼辦法。
這樣一想。
這頓慶功飯,與散伙飯沒什麼兩樣。
唯一的好事大概是,他應該不會再為有關溫禾安的事再心緒不寧了,畢竟,所有猶豫的事最終都做了,能幫的都幫了。
做到這份上,就算昔日溫禾安對他是真情流露,他都沒什麼對不起的了。
更何況她還不是。
溫禾安又道:“流弦沙的事,我去與林十鳶談,她知道如今是個什麼形勢,會答應我們的。”
她不知道陸嶼然是怎樣想的,她提出來的都是目前他需要,且自己能做得到的,太空大的東西她沒法許,許了也是白許,平白引人發笑,反對不起他今日出手解困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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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嶼然聽罷,終於掀了掀眼,略一頷首:“塘沽計劃不必了,流弦沙的事隨你方便。”
溫禾安想了想,還想再問什麼,但見他眼睫微垂,眼皮下積著一汪由燭火映照出的陰影,困倦又懶散的樣子,自發歇了音,想了想,起身說:“我去廚房幫忙。”
廚房裡,商淮在說,羅青山在聽,沒有睡著是因為狹小的屋裡架起炭火烤的鹿腿正滋滋滴油,表皮金黃酥脆,香氣惑人至極。
溫禾安輕手輕腳搬了把椅子進來,商淮和羅青山齊齊看向她,兩人聊天的話題還沒轉過彎來,羅青山下意識接話:“……所以他們還真指望陰官本家會派人來三州幫他們探看溺海啊?”
羅青山問他:“是不是很異想天開?”
一向最平靜,隻關心醫師範疇之內的食物的羅青山都不免咋舌:“都是誰去送信的啊?江無雙和溫流光到底開出了什麼條件,認為能說動陰官家家主?”
羅青山聳聳肩,看向一邊靜靜聽著的溫禾安,饒有興味地問:“二少主在陰官家碰過壁嗎?”
溫禾安正兒八經想了一會,反問:“有誰是沒在他們身上碰過壁的嗎?”
商淮深以為然,點頭以示認同,倒是羅青山開始笑,笑完了,方輕聲解釋:“你們加起來碰的壁,都沒商淮一個人碰得多。”
溫禾安來了點精神。
但羅青山接收到商淮警告的目光,沒再接著往下說了。
商淮和溫禾安之間倒是沒出現什麼的間隙隔閡。對他來說,她恢復修為與不恢復都一樣,隻要她不突然搖身一變,變成溫流光那種瘋得人神共憤的樣子,他都能和她和平共處。哪怕她以後和陸嶼然鬧翻了,他也能憑借相識一場,若無其事向她要杯酒喝。
“二少主,你去叫陸嶼然來吧。鹿腿炙邊炙邊吃才美味,不好挪地方,羅青山,你架張桌子過來,我這還有點肉脯要擺上。”
溫禾安聞言拉開椅子起身,但沒即刻轉身,她遲疑了會,低聲問商淮:“陸嶼然出手幫我的事,若是被巫山知道,會如何?”
她頓了頓,皺眉說得更具體:“他會受罰嗎。”
商淮手裡動作一停,轉過身來,隔了好一會,才沉聲道:“當然。”
溫禾安呼吸微輕。
“不是身體上的刑法,他是巫山的珍寶,他們舍不得叫他受傷。”商淮也拿不準,遲疑地道:“關禁閉吧。”
溫禾安點點頭,穿過覆雪的長廊,來到正堂,陸嶼然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腰間系著的四方鏡連著閃了幾下,他看也不看。
直到腳步停在自己身邊,他才睜眼。
“飯好了,去廚房吃吧。”溫禾安輕聲說:“炙鹿腿,商淮調了花蜜和香料,特別香。”
兩人一路都沒說話。
隨著修為的恢復,以及方才商淮說的兩句話,溫禾安心中一團早已燃過又不得不暫歇的火抑制不住地又騰起高溫,二月風雪不斷,那團火卻轉瞬即燃,越燒越旺。
燒得她難得連眼前金黃色的鹿肉都吃得不太高興。
陸嶼然終於開口,問她:“你後面什麼打算?”
“是啊。”商淮看熱鬧不嫌事大,接道:“什麼時候和溫流光打起來?打之前提醒我們一聲,我和羅青山提前準備準備,也去見見世面。”
羅青山連忙放下手中的肉脯,擺手表明自己的立場:“我不去。”
陸嶼然對這出鬧劇置若罔聞,深邃的瞳仁裡沉沉凝著對面溫禾安顯然心不在焉的神情,他默了默,聲線更冷一截:“溫禾安,你別告訴我,為了對付溫流光,你要和江召握手言和。”
商淮被肉嗆住,連著咳了好幾聲,灌了好幾口水,那口氣才順利咽下去。他認真分析如今情勢,覺得很有可能,一面看著陸嶼然糟糕至極的臉色,扭頭看溫禾安:“不至於吧……”
溫禾安徹底吃不下去了。
“你們怎麼會這樣想。”
她尤為不解,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手,商淮認識她大概也有十來天了,還是第一次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凜然的,摧倒一切的殺意:“一般情況下,我確實不太愛和別人計較,但脾氣應該也沒好到這種程度。”
商淮從前顧忌她修為被封,沒好意思在傷口上撒鹽,現在她修為恢復,或許馬上要和他們的隊伍告別,此時徹底沒了限制,脫口而出:“外面都這麼傳,你一直特別喜……
嗯,縱容他。”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當初究竟怎麼想的,那麼要命的事,你怎麼會交給他全權負責。”
商淮每說一個字,陸嶼然臉色就更糟糕一點。
他每次想起這件事,隻覺得荒謬。
到底是多喜歡。
才能信任一個王庭質子信任到可以將生命交付。
飄著柴火香的靜寂廚房裡,溫禾安掩了掩慍色漸濃的眼瞳,輕聲道:“沒有。”
幾個人都看向她。
她輕輕舒了口氣,手掌撐在桌面上站起來,這個動作之下,一切與溫柔相關的氣質通通褪去,連聲音也跟著冷下去,睫毛顫動時像之前從枇杷樹梢頭飄落的雪片:“我也很好奇,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陣法明明沒有損傷,家主還是被傷到了。
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會跌在如此拙劣甚至漏洞百出的一個計謀身上。
她抿了下唇,轉身看向王庭酒樓的方向,眼睛黑白分明,殺意如蘆葦,風乍吹泛起一片:“既然怎麼都想不通,那就當面問問吧。”
第32章
夜闌人靜, 燈燭輝煌。
結束王庭內部的討論,江召面無神情地步下樓階,將手中東西遞給身邊從侍, 問的第一句話便是:“人找到沒有?”
別人不敢搖這個頭, 山榮隻得挺身而出,他低聲通報情況:“暫時還沒有。公子,屬下今日帶著人去逐一搜查,城裡普通人家倒還好說,都還乖覺, 但——那些聞風而來的修士們,特別是散修, 無有約束,生性不羈, 他們並不配合。”
如今的蘿州與蕉城, 就像一鍋燒開了的水,什麼餡的餃子餛飩都往下跳, 生生要往中間擠。
雖說江召下的這個命令必然會得罪人, 可如今這個關頭,三家哪裡願意平白得罪人?那日趙巍拒絕天都接手蘿州的話就是一頂巨大的帽子, 連溫流光都對此心有顧忌,選擇了退讓,江無雙和王庭內城肯定有同樣的擔憂。
山榮不敢揣度他的神情, 硬著頭皮說:“方才屬下進門,遇見了大公子身邊的蕭粟,他讓屬下將人全調回來。”
實際上, 蕭粟的原話更不客氣一點。
“一整日了。”江召輕輕說了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在他的原有設想中, 真正能給他動手的,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一點發現也沒有?”
山榮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怎會沒有發現?發現可太多了。
有些修士眼見他們找人,不配合就算了,還伙同身邊人一起唱戲,在大街上倉促地奔走,待侍衛們風風火火從城南步去城北追,發現綺羅裙,滿頭釵環之下,是個滿面胡須的大漢。意識到被戲耍,還來不及惱羞成怒拿人,那邊街頭又傳來聲女子的尖叫……
一日下來,不說那些銀甲衛們,就連山榮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累得夠嗆。
江召該也想到了這些,他眼底森寒,接著下樓,腳步聲輕,聲音更輕:“罷了。去將徐遠思找過來。”
徐遠思出現時,滿臉虛弱慘淡,半點脾氣也沒有了。他毫不懷疑,如果不是自己平時注重健體,以傀陣師羸弱的體魄,早已經死在的江召慘無人道的折磨之下了。
他木著臉問:“你又要做什麼?”
江召道:“再看,溫禾安還在不在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