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遠思深深吸了口氣,將手裡那塊跟了溫禾安許久的四方鏡翻過來,手指一動,數十根傀線霎時張開,將鏡面倒懸,他沉聲說:“我隻能給你兩種回答,在,或不在。若是不在,我沒辦法再起陣尋人,死都做不到。”
誰也不曾想到。
被傀線吊起來的四方鏡竟給出了第三種回答。
隨著傀線的注入,又有之前的尋人陣做依託,四方鏡上原本有字慢慢浮現,從霧蒙蒙的不顯到逐漸清晰,就像被人掀開了遮擋的面紗,仔細一看,赫然是“蘿州”二字。
看著這一幕,徐遠思不假思索道:“還在——”
話音未落,就見那兩個字還沒徹底顯現出來,就如霧裡看花般隱退,飛速消失,與此同時,四方鏡上的傀線齊齊寸斷,好似被人當眾橫切一刀,斷口齊整。
徐遠思虛弱至極的身體再遭重擊,他脊背徹底彎下去,胸膛重重起伏,連著喘息了好幾聲才緩過勁來。
江召眼仁微眯,被這突然的變故惹得聲音沉涼如水:“怎麼回事?”
徐遠思一時疼得半個字音都吭不出來,江召沒耐心再等,示意山榮喚醫師。醫師也住在酒樓裡,隨時待命,聽到傳喚立馬小跑過來,匆匆忙忙一搭脈,眼皮一跳。
他給徐遠思服了顆療傷丹藥,用手掌順著他後背引導暴亂的靈力流下去,過了好一會,徐遠思顫著手掌擦去因為反衝而湧出的鼻血,聲音嘶啞:“是反噬。”
江召居高臨下凝著他。
徐遠思受了傷,但心頭卻莫名湧出一種巨大的震撼,震撼中又夾雜著些難以言明的暢快,他慢慢直起身,看著江召,道:“我徐家傀陣師起陣尋人,對方修為需在我之下,否則便會遭到反噬。”
江召身形驀的僵住,聲音終起波瀾:“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徐遠思這些天憋著的一股邪火正沒出發,此刻撕了道口子,為了刺激江召,他甚至穩住了自己呼吸,一字一句好心地解釋:“今日早晨我起陣尋人成功,因為溫禾安的修為在我之下,現在不行,因為她的修為在我之上了。”
一時間,江召身邊隻有風聲呼嘯和體內血液逆流的聲音。
徐遠思是九境傀陣師,不論真實戰力如何,終究是九境,能壓他一頭的,必然也是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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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修為恢復了。
江召狠狠閉了下眼,他於此時生出種莫大的空洞之感,那是明顯感覺到計劃被滿盤打亂,最重要的東西終究要從身邊消失的可怕感覺。惶惶之感更勝過當初在院子裡枯坐,苦等溫禾安而她根本沒想著回來的那段時日。
三位九境。
三位九境。
試問,短短十日,在小小的蘿州,在她昔日衷心下屬皆被控制的前提下,在王庭和天都都張榜懸賞的情況下,還有誰會出手,還有誰能出手。
除了陸嶼然,還能有誰呢。
江召呼吸停了一瞬,隨後終於出聲,嗓音難得低啞,帶著嘶意:“將溫禾安恢復修為的事轉述巫山。”
這事不可能是巫山做的,巫山一定會出面。
山榮應了聲是,又忐忑問:“公子,要通知天都三少主嗎?”
“不。”江召一絲猶豫也沒:“她若有心,自然能知道消息,若無心,等親自見到,受傷流血時自然就會知道。”
想到這,他譏嘲地笑,掌心攥得極緊:“後面幾天,我與溫流光,也不知是誰會先出意外。”
他拂袖回了自己房間。
徐遠思手掌撐在膝蓋上,在原地冷眼看笑話,看過之後又皺眉,想了很久。
還得再看看。
再看看接下來的情勢做選擇。
他隻有一次選擇的機會,稍有不慎就屍首分家。
蘿州深深街巷處的宅院裡,溫禾安一時間沉默,她大概能想象到外面傳成了什麼樣子。
凡是曾經輝煌過,又因某種原因落魄下去的人總要在世人嘴裡被活剐下一層皮來論做談資,若能與愛恨糾葛扯上幹系,那就更奪人眼球,為此,他們不吝於將各種揣度與想象添加其中。
在她自己沒有得到確切答復之前,她也不知該如何說起。
商淮很是興奮,當即問:“所以你這是要去——”
溫禾頓了頓,安心平氣和地回他:“去證實一個猜測。”
“或者殺一個人。”
商淮覺得恢復修為
的溫禾安,怎麼說呢,表現得再如何溫柔都有種淡淡的危險感,但很矛盾的是,此時此刻你又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因為某種原因和共同經歷,她這種危險並不會針對你,你被容納進她的特殊小地域,是特別的存在。
所以明明是兩句殺意彌漫,切膚透骨的話,他聽著隻覺得,是不是所有叩開第八感的九境說話都這麼淡然瀟灑有魄力。
“殺誰?”商淮問:“江召啊?”
“我能不能去——算了,我怕枉死當場,拖著殘軀回來後再被扣上巫山與溫禾安聯手對王庭少主出手的帽子,那我回去還得在我老子手裡再死一次。”
溫禾安和羅青山都笑了。
商淮看熱鬧的天性刻在骨子裡,想了想還是不死心,扭頭看向陸嶼然:“你有沒有興趣看看江召的慘狀,不然一起?”
陸嶼然去的話,他們不加入戰局,在旁圍觀,除非聖者境親自來,不然應該沒誰會發覺。
“去不了。”
陸嶼然心情稍微好了點,他靠在椅背上,身軀修長,半放松狀態下稍一動作,仍像一張半張的弓弦,有種隨時蓄力直取人要害的鋒芒感,此時眼皮微落,抓著四方鏡看了眼,覺得很是有趣:“家主的消息發到我這來了。”
商淮頓時沒心思插科打诨了,他偏頭湊過去一看,眼神和臉色同時凝重下來,道:“怎麼會這麼快。”
溫禾安抿直了唇:“江召知道了。”
這也是她昔日答應他請求時看中的一點,他很聰明,反應速度很快,也正因為如此,溫禾安才會逐漸的讓他去辦一些事,於是有了這場報應。
她不欲多說,朝陸嶼然頷首,抓著幕籬轉身就要出門,腳步都邁出一步了,不知想到什麼,回頭又看向他,說話時神情格外認真:“雖然我現在還沒完全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麼傳的,但還是要先澄清一句——我不是一個會把致命弱點交給別人,讓別人肆意操縱自己生死的人。”
說到這,她掃了掃陸嶼然的四方鏡,想到商淮那句“關禁閉”,一種被人救還要拖累人的感覺壓不住,從心底漫出來,漫得她語調裡都能聽出一點不開心的意思:“我不想讓你認為,你兩次出手,甚至連累自身救下的,是個迫不及待自己往坑裡跳的蠢貨。”
陸嶼然與她對視,指尖有點輕微的麻,半晌,他似有似無頷首,丟下句意味難明的:“知道了。”
她修為被封時,他還會開口提醒兩句,讓她掂量掂量形勢,而今她完全恢復,他頓時沒什麼好說的了。
溫禾安自有一套不弱於他的行事準則,眼光修為與腦子都屬一流,即便在這龍虎盤踞的蘿州城,也能成為蹲守暗夜,狙殺敵人的那個。
他最終挪開視線:“蘿州城的情形你知道,速戰速決。”
有些沒必要緬懷的曾經,就別多費口舌了。
“好。”溫禾安的背影靈巧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走了沒多久,吃飽喝足的羅青山見商淮不錯眼地看著陸嶼然,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且不是自己適合聽的,也提著藥箱慢吞吞地告辭了。
等人走得隻剩兩個,商淮憋了一晚上的話藏不住了,他先是道:“你完蛋了。家主這次不會輕易放過你的,阿叔……大長老那邊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說你。”
陸嶼然冷淡地嗯了一聲,沒別的反應。
關禁閉對他而言如家常便飯,那些或失望或譴責或施加壓力的話語,聽得多了,厭煩了,也沒那麼難捱。
商淮斜眼瞅瞅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臉,說了第二句:“陸嶼然你說你,可真夠能忍的。你別不承認,我都看出來了,你是不是喜歡溫禾安。”
陸嶼然驀的掀眼,下意識想回他一句“你別犯病”,然而話沒出口,手掌就禁不住微微握了一下。
見他沉默,商淮眼中的震驚之色越來越濃,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難臨頭般捂了捂自己的額頭,溢出一聲壓低了的哀嚎:“我就知道——無緣無故,你怎可能如此反常,屢屢破例。”
他深感棘手,嘶了一聲:“那你準備怎麼辦。”
“能有什麼怎麼辦。”
陸嶼然手指撥了撥四方鏡下的流蘇穗,像是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搭話時漫不經心的,好像有些事還未言明,已成定局:“我在巫山,溫禾安回天都。”
商淮覺得這才是他的性格,下意識又覺得還是難以置信,他要是能做到如此理智,今夜不也會做出如此決定,他默了默,問:“那溫禾安,她——”
她知道嗎。
陸嶼然不至於……應該不至於在一個人暗戳戳整單相思吧??
商淮眼睛不由睜大了點。
“問完了嗎?”
陸嶼然清色瞳仁裡映出他作死的臉,膚色冷白,聲音也冷,大有種“你有完沒完”的意思:“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商淮納悶了,溫禾安不知道他還能理解,作為唯一的當事人,陸嶼然說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和溫禾安的從前,是陸嶼然最不愛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