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嶼然這時候已經離她很近了,隱隱迫近他平時所能接受的極限,他掃過溫禾安蒼白無比的雙頰,褪去羊皮護手後滿是水泡的手,豔糜得像抹了血的唇瓣,最後與她燒得漫出紅血絲的眼睛對視,問:“怎麼發燒了?”
“手又怎麼了?”
溫禾安這回是真忍不住嘆息了,她坦白道:“說實話,有點慘。”
“我借靈了。”
陸嶼然所有動作驟停。
他眸色本就深,呈現出一種極深邃的黑,此時視線也在那兩個字下凝結,好一會,喉結才滑動了下。
他直起身,鴉青色的睫毛濃密,天生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感,這種特質在此時更甚,開口時聲音凝霜,微啞:“去把樓裡的兩位九境弄下來。”
宿澄進去叫人了。
商淮有點摸不清他的想法,但直覺陸嶼然現在有點危險。不知道這兩位在聊什麼,怎麼還能給他大半夜的聊出火氣來了。
羅青山提著藥箱,躊躇不已,不知是原地等候命令的好,還是知情識趣自己上前的好。
“溫禾安。”陸嶼然解開肩上系著的鶴氅,將它隨意丟棄在雪地裡,偌大的結界與他的身軀為中心擴散出去,前所未有的九境威壓肆無忌憚朝外擴散,壟斷,同樣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冽之意。
他眼瞳冷淡至極,一字一句道:“給我個承諾
。你此生絕不無故殺害任何巫山子民。”
溫禾安回身看匯聚在腳下淡金色的靈光,難得怔然,張了張唇:“我不會無故殺害任何人。”
陸嶼然頷首,不知是對她感到服氣還是對自己感到服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他垂下眼,指了指地上已經成型的金色靈陣,道:“進去。”
其實不用溫禾安有所動作,金色靈陣已經自動擴開,將她的身影完全籠罩。
Advertisement
陸嶼然轉身面向被喊下來的兩位九境,他們彼此面面相覷,在頂級九境死亡般的氣息威壓之下幾乎是屏息著踏進那座金色靈陣中。
誰都知道。
這是解除九境封印的靈陣。
商淮震驚得無以復加,這是他第一次見陸嶼然如此出格,感覺自己好像踏在雲霧之中,沒有實感,他伸手摁了摁自己額心,定了定,在他褪下手套之前開口:“陸嶼然,你——”
陸嶼然眼皮微掀:“我有分寸。”
第31章
溫禾安站在金色靈陣中心, 眼前是雀躍浮動的氣浪,張狂肆意的鎏金色澤佔據了所有視線,這讓她看不到外面三位九境的存在。
她承受過修為被封的痛苦, 那時具體是什麼情狀, 她記不太清了。現在想起來,腦海中隻有鋪天蓋地的暈厥感,攪得肺腑顛來倒去,艱難睜開眼睛,也隻能看到眼前的地面, 一片粘稠的,似乎永不止歇的血色窪地。
比起身體上的痛苦, 那種多年來努力積攢,好不容易攢下的一切東西都被輕而易舉奪走, 連修為也不能幸免, 明明深刻的情緒在四肢百骸發酵翻湧,卻根本無濟於事的感覺更為錐心刺骨。
因為被沉重的鐵鏈一壓, 她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而現在, 金光從靈陣外沿漫進來,接近她, 往上升時,炸出一蓬蓬沒有溫度的火花,天女散花般鑽進她的身體裡, 覆在被鎖住的經脈上,如文火煮冰。整個過程沒有丁點痛苦,舒適是唯一的感覺, 連繃了很久的神經都得到了最為細致的安撫,漸漸松弛下來。
那日失去的東西, 都在隨著這種變化回來。
溫禾安握了下手掌,她不是個會在困境中莫名樂觀的人,在她原有的設想中,有很多種突發的狀況,可能會發生更加糟糕的,不好的事情,為此她做足了心理準備。
她知道,能從歸墟出來,能有恢復如初的機會,哪怕等待的時間稍微長一點,也已是莫大的幸運。
不是每個人走錯了路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因而今日這一出,她始料未及。
最為焦灼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過找陸嶼然。
隻是人得有分寸,將心比心,她自己也不喜歡得寸進尺的人,再則就是,雙方利益衝突,她許不出天大的好處,陸嶼然不可能給巫山平白招回個敵人,他不會幫她。
但這確實是陸嶼然第二次幫她了。
溫禾安在陣中想了好一會,感覺往哪方面想都有問題,她很少欠下這樣龐大的難以還清的人情債,細細思量了很久,也還是有點不知如何償還。
整個珍寶閣外圍都被偌大的結界包裹住了,外面的人探不進來,樓裡的人也出不來,在場除了個金光燦燦的靈陣和兩棵盛滿了雪,枯黃葉片上還掛著冰稜的枇杷樹,就隻剩下神情不一的三個人。
商淮眉心緊皺,羅青山抱著藥箱發呆,林十鳶若有所思地撥弄自己手腕上掛著的碧玉镯子。
直到某一刻,法陣停止,處於靈陣外圍負責解封的三人前後踏出來。隸屬珍寶閣,在林十鳶手下做事的一男一女均是沉默,表情收拾得十分到位,隻是一雙眼睛偶爾在陸嶼然身上停留時閃著熠熠光亮,露出藏都藏不住的好奇之色。
巫山帝嗣親自下場給天都二少主解開封印。
這意味著什麼。
巫山和溫禾安已經達成某種共識了嗎?那等溫禾安順利回到天都,三家鼎立的局勢豈不是會有所改變?
如果不是,那就更令人尋味了。
陸嶼然去歸墟救下溫禾安,幫她解除封印,如果都是個人行為……極其荒謬,經不住深想。
靈陣中心終於傳來動靜,在場諸位都暫時摒除雜念,朝陣心方向抬眼看去。
腳步聲漸漸靠近,輕緩得像落葉沙沙墜地的聲響,一隻手拂開淡金色的靈力光點,緊接著,一張如畫般的女子嬌靨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溫禾安站定時,九境氣息如蕩漾水紋,以她為中心緩慢擴開。
其實九州修士們之中一直流傳著某種說法,修士的氣息在某種時刻最能反應出自身的性格。陸嶼然方才泄露出的氣息就呈現出碾壓一切的姿態,幾近硬摁著人的脊骨驅使著臣服,很符合巫山帝嗣的身份與冷淡性情。
溫禾安的氣息卻很溫和,像涵蓋了所有風浪,波瀾的江河,也像秋風,已有涼意,但依舊有輕盈和煦的時候。這股氣息擴散的速度不快,侵佔性和破壞性都不強,但愣是在頃刻間直接壓住珍寶閣那兩位九境。
他們再次屏住呼吸。
連丁點反抗的心都生不起。
同時又很好奇,這幾位同齡人中的領頭羊平時深藏不露,真正出手時的場面不是他們能靠近看的,隻有偶然間這樣的場合,陸嶼然結陣,溫禾安解封時才能從他們隱隱不受控的氣息中稍微窺出點實力。
壓過他們,那股氣息並未就此停歇,而是在眾人凜然變色的注視下與陸嶼然分庭抗禮,各踞一邊。
這種情狀隻出現了短暫一剎,沒等其他幾個看個明白,兩人的氣息倏然收了個幹淨。
溫禾安伸手一握,袖片無風而動,將腳下靈陣散去,她朝林十鳶和珍寶閣的兩位九境頷首,姿態一如既往的安然恬淡:“今日多謝兩位出手相助,日後若有機會,自當相報。”
她與林十鳶對視,朝她笑了下:“珍寶閣的條件,我都記下了,不會忘。你放心。”
恢復前與恢復後,這般性情和說話方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林十鳶半握的拳頓時松開,她回溫禾安一個笑,這次更自然真心一些:“我自然信得過二少主。”
說罷,她又朝陸嶼然落落大方道:“今夜事多,我就不留帝嗣了,改日帝嗣若得空上我珍寶閣一敘,珍寶閣上下必定掃榻相迎。”
實際上,倒不是他們沒事談了,畢竟巫山還有流弦沙的事要和珍寶閣合作,隻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現在該將空闲騰出來交給誰。
林十鳶帶著兩位九境回了珍寶閣,宿澄已經盡職盡責撤退了,羅青山揣著藥箱,估摸著溫禾安身體的損傷已經被修為解封修復得差不多了,一時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倒是商淮經歷過初時的震撼過後先反應過來,他朝溫禾安擺擺手,道:“看來我是一語成真了。”
溫禾安走近,聞言也回他:“看來方才那個祝福,我接得十分準時。”
她停在陸嶼然面前,後者自打她從靈陣中出來就沒說過話,隻在她出來時略略抬眼掃了一下就收回了視線,他展露出冷淡倨傲的神色時,有種不緊不慢綴在人群最外圍,卻根本不打算溶進來的獨特氣質。
陸嶼然人就是這樣,做了天大的好事也隻掀眼看看,不邀功,也不提條件,如果不是稍有點在意的人或事,他甚至能轉身就走。
溫禾安輕聲問:“你不急著回巫山酒樓吧?”
陸嶼然與她對視,能窺見一兩分她的想法,他將掌心中的四方鏡翻了一面,道:“暫時沒那麼急。”
商淮感覺自己可能是和另外兩家打交道打得有些神經失常了,明知他們現在四個人裡有兩個九境巔峰鎮場,還總覺得在這種空曠地方
會隨時被窺伺。
他見這兩位,尤其是溫禾安有話想談,且可能一時半會收不了場的樣子,索性提議:“先回去吧,回去說。管家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菜,我回去做飯,聚一聚,慶祝二少主恢復修為。”
溫禾安扭頭看陸嶼然,見他沒有反對,臉上綻出笑意,真心實意地附和:“慶不慶祝都是次要,但你若說你要親自出手,我可就不推辭了。”
商淮眉眼舒展了。
哦。
恢復修為的溫禾安還和先前一樣可愛,沒擺別扭的架子,這就行。
幾人踏著夜景雪色回到宅院裡,門一關,陸嶼然和溫禾安進了正堂,商淮拎著打哈欠的羅青山進了小廚房。
溫禾安先將自己的幕籬摘了,給自己和陸嶼然都倒了杯茶,擱置在椅子邊上,嫩芽的清香霎時四散開。陸嶼然注意到隨著修為的恢復,她手上的燎泡都已經平復下去,沒留下任何疤痕,他收回視線,手腕微曲,道:“道謝的話都免了。”
“借靈你都敢用,挺豁得出去的。”他頓了頓,眼皮往下壓出道褶,語氣到此時才算有了波動:“也挺不拿自己命當命。”
“不得已的權宜之計,若不如此,他們幾天查一回,我也想不到別的更好的辦法。”溫禾安認認真真望著他,不止眼仁幹淨,聲音也幹淨:“道謝的話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