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是這樣。
涉及臉面的事,巫山能對王庭輕易妥協才怪了。
山榮朝左右做了個手勢,他面色凜然,道:“我家公子有令,若有不配合者,不論身份,都請回酒樓。”
他頓了頓,平心靜氣地道:“姑娘能代表巫山,自然不是毫無修為的凡人,對吧。”
溫禾安無動於衷,沒有半點要證明的意思。
山榮不由眯了眯眼睛,一邊深感棘手,一邊擺手示意侍從將溫禾安“請”出去,就在銀甲衛們離她僅有三步時,她才真正冷下臉,露出種你們竟真敢動手的惱怒之色。
隻見她素手在半空中猛的一握,頭上釵環琳琅相撞,靈流從身邊驟然橫掃。
八境以下的王庭銀甲衛俱是悶哼,半蹲半跪下來。
眨眼間,山榮餘光一掃,見她一隻腳蹬著桌邊連轉三圈,裙擺跟開出朵鎏金花般逼近,另一道攻擊如靈蛇般從她指尖迸發,激射在山榮身上。山榮身上的盔甲大有來路,生受了這一道。
林十鳶及時拉住了溫禾安,可能是怕事態再發展下去不受控制,殃及珍寶閣,又像是才堪堪反應過來,她將幾張白紙推向溫禾安手邊,輕聲道:“五娘,看在我的面上,就到此為止吧。”
山榮輕咳一聲,如今人也看了,修為也驗過了,眼前的女人連攻擊的招數都和溫禾安八竿子打不著邊,他冒昧在先,挨這一下也是白挨,總不能真打起來。
公子如今在族裡也很不容易。
思及此,他不欲多留,示意銀甲衛撤出雅間,他則欠身,沉聲道:“今日有令在身,多有叨擾,既已驗過,山榮不再多留,告辭。”
說罷,收刀罷手,出門時還替她們將門關上了。
一路下了珍寶閣,朔朔風雪迎面撲來,像終於逮到活人便死不撒手的鬼,山榮面無表情在原地站了會,問身邊銀甲衛:“這就是住在城東宅子裡,由巫山護衛守著的那位?”
侍從回:“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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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那座宅子劃掉。以後不用再登門驗了。”再上門,就真隻能打起來了。
銀甲衛立馬應聲。
山榮在雪中走了一會,想起林十鳶那聲十分熟稔的“五娘”,又道:“我接著去別的地方查,等公子出來,你告訴公子,巫山已經找人和珍寶閣少閣主談上了,找的還是熟人。”
珍寶閣中所有的隱晦的氣息隨著山榮的離開而消失,在這期間,溫禾安坐回椅子上,手裡捧著女使送上的熱茶,得益於那兩張蟬獸面具遮掩,她表現出來的臉
色沒有原本的虛弱。
但實際上。
溫禾安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經絡與關節都被那兩團借來的,且已經用出去的靈氣敲碎了,連捧個茶盞,渾身都不住的在抖,隻是這種動靜都被收納進華麗寬大的衣裳裡,不對外展露。
……和毒發時的痛苦不相上下。
林十鳶同樣不敢大意,凝神感應半晌,收到了九境的傳信,這才扭頭對她道:“都走了。”
溫禾安緩緩呼出一口氣,手中杯盞掉在地面上,應聲而碎,下一刻,喉間鮮血隨著不受控的咳嗽一齊湧上來。她遲滯地略一傾身,伸手去捂,溫熱血色從指縫間淌下,林十鳶連著诶了兩聲,把早就準備好,一直團在掌心中的兩條手帕遞上去。
不知道為什麼。
林十鳶現在覺得,半個月之後,那位大出風頭的王庭六公子與方才那位,都應該會蠻慘的。
如是想著,她起身,道:“我去找人請醫師。”
她的手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摁下了,溫禾安慢慢擦幹淨唇邊的血漬,瞳色清淨,朝她搖頭:“請了容易暴露,這事你別費心了,珍寶閣不必再做什麼。”
來的是山榮,效果會比她預想中的更好。
至少這段時間,她都可以安心養病,安心等待了。
“那你這傷……”林十鳶頗為遲疑。
“我惜命,不會平白逞能。”
說完,溫禾安又忍不住咳了幾聲,她取下系在自己腰上的四方鏡,道:“我試試看,能不能借個醫師來。”
她點開四方鏡,本來下意識地想找商淮,天懸家的公子雖然愛看熱鬧,但待人熱忱,幫一些小忙是壓根不帶拒絕的。字都寫了一半了,不知怎麼想到那日答應陸嶼然的話,她頓了頓,又一個個將字抹幹淨,無奈地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中。
她有點不知道怎麼面對陸嶼然。
結契鬧得最厲害的那年,她也沒哪一次跟現在一樣,在他面前,時時落魄,幾次求助。
現在關系倒是有所緩和,但——誰會喜歡在昔日對手面前屢屢展現出失敗而糟糕的一面。
溫禾安一嘆息,就有點想咳,她定定神,因為翻湧不休的痛楚,指節滑動得很是僵硬。
【王庭的人走了,借你吉言,勉強蒙混過關。不出差錯的話,短時間內不會有不好的消息了。】
【如果羅公子有空的話,能不能請他到珍寶閣來一趟。】
她手指在鏡面上懸滯了會,又補充了一條。
【我付診金。】
消息發完,她松開四方鏡,趴在桌面上闔眼休息。
巫山酒樓裡,陸嶼然原本將四方鏡取下來丟到了一邊,自己則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敲定完了所有觀測臺動工時的結構與注意事項,負責這事的兩名執事出門之時,眼裡都閃著崇拜又敬佩的光芒。
送走這批人。
陸嶼然靠在窗邊,身姿與外面雪色幾近融為一體,神情難以捉摸。
商淮自己倒是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他時不時就打開四方鏡看一眼,沒消息的時候還好,喝喝茶,翻翻書,再抬眼看看陸嶼然,四方鏡要是開始閃,他就皺一下眉。
“宿澄通知我了。王庭的人圍住珍寶閣了。”商淮左腳搭著右腳,在屋裡播報。
播報完,書房裡就徹底安靜了。
陸嶼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幾天前,他才出神殿,正虛弱時遇到截殺,被種下枯紅蠱,在日復一日難以忍受的疼痛中得知了溫流光幾次聯系歸墟殺手對溫禾安下手的事。
他起先尚還冷靜。
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能做到很久不去想溫禾安這個人了。
死就死了。
死了跟他有什麼關系,他難不成還會同情一個用各種手段接近自己,欺騙自己的別有用心之人?
可人在得知另一個人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總會記起她微末的,哪怕是臨時起意展露出的一點好,而忽略她所有讓人牙痒痒的壞。
那個會給他捏冰花,做滾燈,在除夕之夜竭盡認真地給自己,也給他在眉心描歪歪扭扭的爆竹圖樣,說他們兩個人照樣能將年過得熱熱鬧鬧,睡起覺來要獨佔一整張床,頭發非要越界纏在他頸側和手指上的溫禾安,可能再也沒有了。
這樣一想,陸嶼然就尤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枯紅蠱發作的程度。
他開始被動搖。
就像現在。
一想到江召要把溫禾安帶走,不管是囚,還是殺,甚至隻要江召這個人和溫禾安列在一起,他就由衷的不舒服,不能接受。
即使昨日才有人對他說過,要牢記自己的身份與使命,時時自省,不負族人們的殷切期盼。
陸嶼然啞了半晌,手指搭在窗牖邊,眼神透過沉沉雪夜,透過無數高門深院,凝視珍寶閣的方向。
“現在什麼狀況?”他問商淮。
商淮心神不寧的時候喜歡搖凳子,這時候晃晃凳腳,直搖頭:“不知道,宿澄怎麼跟啞巴一樣,聲都不吭。”
陸嶼然的四方鏡連著亮了三下。
他將它撈回來,點進去看,眼神驟然沉冷,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同時下了命令:“讓羅青山跟上來。”
羅青山才睡下,被商淮一把揪了起來,本來老大的不滿,一聽是陸嶼然的命令,頓時睡意全無,提著藥箱匆匆跑進了雪夜中。
商淮眉梢高興地往上挑挑,一邊覺得這二少主有點東西啊,這種死路都能闖過去,修為不好使了,但腦子真聰明,一邊給她發消息:【我們馬上就到。】
為了做戲做全套,表達對王庭做法的不滿意,珍寶閣有位九境開了結界,摒棄外界一切探查,誰也別想再突然帶兵衝進來。
所以溫禾安在看到商淮發過來的消息後,將四方鏡揣進袖子裡,自己走到珍寶閣門口等人。
她沒什麼力氣,頭昏腦漲,曲腿靠在珍寶閣一側枇杷樹的樹幹上,雪仍在簌簌地下,誓要將天地間落得隻剩單調的純白色才肯收手。她將頭埋進大氅裡,呼出的氣息破碎滾熱。
陸嶼然到得很快,空間裂隙直接停在跟前。
溫禾安沒想到他會來,怕自己又咳出血,囫囵咽下口甜腥氣,方朝他笑了下,有點辜負託付的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辦完了,你的還沒。等我緩會,再去給你磨磨。”
陸嶼然並不答話,他緩慢走近,周身氣勢比風雪更泠。
商淮在十米開外就開始恭喜,大聲嚷嚷:“不得了二少主,看來恢復巔峰指日可待了。”
溫禾安還真接了這份喜意,嘴角微翹,隻是一說話胸腔肺腑就跟著悶疼,她隻能小聲些:“那我不跟你客氣,就提前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