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訝異地啊了一聲,想起他異於常人的習慣,笑得彎起眼睛,溫聲說:“隻給你捏過。”
陸嶼然這才接過那朵不太好看的冰雪花,捏在手裡轉動,依舊是冷冷的不好接近的樣子,但至少願意開口說話了。
溫禾安很是好奇地問他:“被巫山本家的事煩的?”
同為三家掌過權的人物,她挺了解那種狀態。
陸嶼然冷然不語。
溫禾安繼續去拍她的雪人:“不然就是被過重的期待壓的。”
陸嶼然喉嚨微動:“你被壓過?”
“沒有。”溫禾安覺得手冷,這會老老實實將手揣進懷裡,道:“我隻會被壓力壓。”
“我反而想要別人對我有點期待,但很少,隻有我外祖母會對我有要求。”
陸嶼然問:“這也是你決意回溫家的原因之一?”
溫禾安欣賞自己雪人的動作僵了僵,想了一會,頷首:“算是吧。她對我還挺好的。”
說著,她好像完成了什麼艱巨任務一樣站起來,準備去看商淮給自己帶的早膳,呼出的霧氣在眼前,襯得她的身影又虛幻又模糊,像面鏡子,脆弱得誰都可以來打破。
陸嶼然捏著那枝花,眼底看不出神情,凝聲道:“溫禾安,你明日若是出去,會很危險。”
意思是。
出了這扇門。
他不會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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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也猜到了。”溫禾安臉上笑意凝了凝,她學著商淮的樣子,無奈地攤攤手,一雙眼睛在雪色裡圓而清澈,有一種坦誠的美麗:“但沒有辦法,人總是要為昔日的選擇付出應有的代價。”
但她會拼盡一切活著,而後反擊。
第30章
商淮給溫禾安帶了酒樓的糕點, 酥香軟嫩,她墊著帕子吃,一咬, 唇齒留香, 酥皮和點心上的芝麻粒跟著直往下掉。
商淮懶洋洋放松筋骨癱在厚重的太師椅上,腦袋放空,給她介紹:“這叫炸棗圈,聽說是酒樓裡糕點師傅的獨門絕技,蘿州城的達官顯貴想吃, 都得天不亮就喚上小廝排隊,脆得很, 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時間, 也願意天天為它排隊。”
溫禾安吃東西和辦正事一樣認真, 吃完,她擦幹淨手指, 用茶水漱口, 餘光一掃商淮癱成軟泥的樣子,禁不住笑, 聲音裡藏著絲滿足的輕嘆:“在陸嶼然手下幹活,也這樣辛苦嗎?”
“什麼叫也這樣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點,他將雙手搭在太師椅把手上, 指了指自己烏青的眼圈,有氣無力地道:“這種程度還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對我們都是什麼要求, 我敢說三家裡沒有比我們更苦的。”
他上下掃了掃溫禾安,換了種說法:“在你手下辦事的人, 不管怎麼說,總能看到個笑臉吧?”
“我們稍有不慎,十天半個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結霜的臉。”商淮長長嘆息一聲:“真是命苦!”
溫禾安這下真有點忍不住笑,商淮長籲短嘆地起身,撈了自己無人問津的四方鏡就要走,走之前還是遲疑地停下來,伸個懶腰後道:“現在局勢復雜,你——還是盡量小心點。”
難得碰到一個陸嶼然不反感,脾氣又好,還不避諱天懸家名號,願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這樣死了當真叫人惋惜。
溫禾安知道他話中表達著怎樣的意思,她託腮朝他笑,溫溫柔柔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商淮劈開空間裂隙回了巫山酒樓。
今日管家沒來,來的是管家的娘子。
鄭二娘挎著個竹籃子,籃子裡裝著幾樣吃食,原本一絲不苟梳著婦人發髻,因為奔跑中的顛簸變得有些松散,唯一像樣的銀釵都半滑出來,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關上門,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顆心砰砰的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坐在院子石桌邊安靜看信紙的小娘子看過來,眉眼清淨,毫不見慌亂,管家娘子連忙走上前行禮,被一雙纖細柔夷扶起來。
她扭頭看看後面合上的門,仿佛後面有洪水猛獸在追趕,倒是仍記得先自我通報家門:“見過姑娘,請姑娘恕罪,奴的夫郎這兩日病倒了,起不來身,又惦念著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來收拾一趟,便要奴來照看一兩日。”
“我昨夜聽說了這事。”溫禾安示意她將竹籃放在石桌上,聲音溫和:“鄭二娘?”
“是,正是。”鄭二娘忙不迭應聲,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規整一些。
溫禾安問她:“你跑什麼?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鄭二娘早聽夫郎王丘說起過這座宅子的主人,聽說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房產置辦著當好玩一樣,好幾年前就買了這座宅子,時不時有幾人來住一段時間,面孔各不相同。裡頭這位姑娘是近些時日才來,聽說也有了不得的神通,隻是從不發怒,不以強者自居壓人,好說話得很。
如是想著,她定定神,將外頭情況如實告知:“姑娘不知道,這幾日我們蘿州是大出了風頭,從前聽都未聽說過的一些大人物盡往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樣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著畫像逐一破門,任是什麼高門大院也照闖不誤,大門後門都堵著,任誰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帶走。”
“就連我們這等在蘿州生活了一輩子的糙婦人,也得查戶籍,有左鄰右舍互相證明才能算數。”鄭二娘一想到方才的畫面仍心驚不已,用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如今先從城北開始,一條條街地查,別的道也有人,隻要看到形色匆匆的,立刻就上來了,我方才過來走的是小道,都險些被人逮住。”
溫禾安有點不開心地擰擰眉,問她:“我們這也得查?”
鄭二娘覺得這反應太正常了,都是名聲不菲的大人物,誰能樂意自己被扣著查,別說
他們了,就是自己這等蝼蟻般的存在心裡也窩著點氣性呢,可這話她倒不敢附和,含糊著回:“……大約是要的,照他們的架勢,明早就得查到這兒了。”
跟陸嶼然給出的時間相差不大,也就是說,王庭的人最早深夜,最遲明日清晨就要查到這兒。
鄭二娘後怕完,又陷入另一重憂愁中,覺得心與肝都揪到了一起,喃喃自語:“但願不會發生戰亂……不然叫我們這樣的人,可怎麼活得下去。”夫郎病倒了,一家人連跑都跑不及,隻能等死。
溫禾安原本才拿起四方鏡,聞言又放下,看著惴惴不安的鄭二娘道:“不會的,他們隻是找人,不會開戰,別擔心。”
鄭二娘不由得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又聽她道:“真的。”
看著眼前端坐的女子,鄭二娘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世道亂如麻,修士與凡人雲泥有別,他們少有正眼,少有寬慰,即便是有,也是教養所致,為博名聲,全是敷衍。可她所說這兩句,卻叫人感到一種真心,一種同樣經歷過戰亂與苦難,知道生存不易,因而能真切共鳴的真心。
鄭二娘搖搖頭,心中覺得很是奇怪,但得到這樣兩句篤定的話,心到底安定不少,幹活又恢復從前的風火勁。
溫禾安拿起了四方鏡,林十鳶早上找了她,現在又開始發消息。
【我這邊兩位九境已經到了,剛到。】
【現在這種情況,你真要出門?】
溫禾安盯著前一句話看了半晌,這在上下動動手指回她:
【出。】
那邊林十鳶像在守著她的消息,她一吭聲,那邊隻隔了一會,就立馬發來了長串消息,語句缜密,想必斟酌許久了。
【二少主,我們雖有口頭合約,可這次兵行險招,我醜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是沒能瞞住王庭的人,我會當場撇清一切關系,也沒法從王庭手下救下你。】
溫禾安通情達理地回:
【應該的。】
林十鳶也不知是噎了噎還是舒了口氣,緊接著問:
【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從書桌上摸來了紙筆,又用手巾將石桌擦得幹幹淨淨,光可鑑人,才將紙筆鋪上。每次遇見什麼棘手的,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的事,她都習慣在紙上描畫一陣,但拜她糟糕的畫技所賜,沒人能看懂那團扭曲的墨漬線條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描了描,最後收筆,回復林十鳶:
【我亥時三刻到珍寶閣,和你談溺海觀測臺的事,你安排我和兩位九境見個面,到時詳談。】
林十鳶收到消息,盯著“溺海觀測臺”的字眼看了又看,有些不可置信,溺海觀測臺是三家要考慮的事,跟溫禾安有什麼關系,她現在還在被兩家通緝,險境都沒脫除,還想著什麼觀測臺呢。
林十鳶猶疑不定,在桌前踱步走了幾圈,半晌後,凝神回了她一個好字。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滿城火樹銀花。
外面的喧鬧越逼越近,溫禾安給自己重新補了下妝,施朱粉,貼花子,備上幕籬,走到院門前。
院門前備了輛車,她回身望朱紅漆門上吊著的銅環,視線再拉遠些,一道男子身影無聲無息出現,抱著劍,凝著眉,隨風而動的寬袖擺邊上繡著座古老之門,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認出這代表巫山。
這是奉陸嶼然命令守著這座宅院的天縱隊副使,名叫宿澄。
溫禾安有些意外,她問:“你家公子讓你一起去?”
宿澄朝她略一拱手,將話盡職盡責帶到:“我負責護送我巫山與珍寶閣洽談合作之人前往,隻充門面,不出手。”
算是給她個狐假虎威的門面架子,當然,若是被戳穿了,那就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溫禾安彎腰進了車廂,朝他頷首:“勞煩了。”
他們的宅子在整條街最深處,出去的路唯有一條,直通珍寶閣。
溫禾安在車裡閉目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