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辦法,誰叫他是陸嶼然呢。
夜裡,商淮和幕一拿著一疊從深山裡搜出來的東西準備去院落找溫禾安,前者還特意問了陸嶼然:“要不一起去?”
陸嶼然搖頭,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張叫人掃一掃就眼花繚亂的地圖,冷聲吐字:“不了。”
他很冷靜地想。
不能再接近溫禾安了。
他們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從始至終,她沒對他有過什麼感情,唯有過的,隻是處心積慮的哄騙。
“真不去?”商淮有些納悶地看了看天色,低聲提醒:“你不是還要和她說珍寶閣的事嗎。”
陸嶼然頓了頓,最終道:“我明早去。”
冬末春初,蘿州今夜氣溫驟降,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鵝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時已飄滿了街頭巷尾,各宅院府門上都積了深深一層,推開窗門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瑩的景象。
徐遠思和屬下就在這樣惡劣的仿佛要將人吞噬的天氣中布起了傀陣。
他捏著溫禾安的四方鏡,擲入交織成霜的傀線中。
江召裹著純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腳踝,手裡揣著個暖爐,唇色蒼白,烏發如瀑,他站在遍地風雪中凝視著傀陣,到底是心緒緊張,垂於一側的手掌松了又緊。
他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溫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無援,不該還找不到人,王庭與天都同時張榜的影響力,絕不會有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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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得到一個答案。
傀陣徐家與天懸,陰官,巫醫都算九州之上的異類,這些家族各有各的獨到之處,常人往往接觸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們往往能發揮大作用。
傀線是種難纏的東西,不僅能成陣,還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讓一名傀陣師在體內種下傀絲,除非修為遠高於他,否則生死都懸於那根線上,任人宰割。
徐遠思五指纏滿傀線,傀線像雪白的刃光,時不時便閃過寒芒。
他操控著地面上的陣法,隨著時間推移,光芒如織,五髒六腑都像顛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難當,他開始重重喘息,鼻血從下巴上滴在雪地裡,腳下瞬間轉變了顏色。
再這樣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遠思內心暗罵了句髒話,在昏厥之前終於推到了那個答案。
他抓著那塊四方鏡往眼前一看。
“……蘿、州。”他一字一頓念出來,因為太過震驚,連要命的眩暈感都壓下去了。
江召臉色已是陰雲密布,手中捧的金絲暖爐墜地,滾進雪堆裡,某種愈發真實的在心裡翻滾,幾乎是在折磨著他繃成一線的神經。
天下怎會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從擔心地扶住他。
他陰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靜下來,聲音中的偏執之意難以遮掩,他也沒打算遮掩:“將消息懸示蘿州,帶著畫像挨家挨戶上門,審問。不,不論年齡,不論相貌,凡有與修士混跡,卻身無靈力者,通通羈押,所有後果王庭一力承擔。”
說罷,他盯著侍從的眼睛,一字一句壓低了聲音道:“記住,重點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隸屬巫山,有侍衛守護的。”
侍從順從地點頭,領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陸嶼然救了溫禾安,他也不會明目張膽,他沒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兩家對峙,陸嶼然也不會親自出面翻臉。
他也絕不會讓她恢復修為——縱虎歸山的事,誰都不會做。
但是他們、
江召重重一闔眼,拳頭都要捏出血來。
他們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天突然降溫,溫禾安難得在被窩裡多眯了段時間,而後起來洗漱。她將窗子關上,坐在銅鏡前揭開了臉上的面皮,柔嫩細膩的肌膚上,那道宛若描畫樹枝分叉的裂隙仍舊沒有消退,靜靜地橫亙著,情緒激動時會有點灼熱的感覺,其他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溫禾安沒有辦法對付它,隻能讓它自己消失。
昨夜商淮來過,和她說了外島的事。
最開始去到外島,發現裡面有傀陣師手筆的時候,她就想到了徐家。如果徐家在王庭手中聽候差遣,並且這次恰好機緣巧合從外島逃脫了,她就不得不開始考慮一種情況。
徐家起陣尋人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強。
江召若是讓九境傀陣師起陣,可能找不到從前處於巔峰實力的她,但找如今的她,不成一點問題。
一旦確定她在蘿州。
江召勢必會想到陸嶼然與巫山之間的關系,料定他不會出面,必然會再次張榜拿人。
容貌,年齡,聲音,這些都可以偽裝,他們拿人的唯一準則會是什麼。
修為。
隻會是修為。
這個對她來說確實難辦,因為修為和靈力沒法捏造。
想到這,溫禾安拿起四方鏡想找商淮問一下情況,想了想,想起商淮昨天說今早陸嶼然會過來一趟,還是放下了。
溫禾安想得更多。
半個月時間太長,局勢風雲變幻,外島的事一解決,蘿州這邊的溺海觀測臺最終到底會不會建,巫山的人會不會突然離開,離開之後她該如何自保,這都是要仔細思量的問題。
溫禾安坐著沉思了段時間,最終捏起那張蟬獸皮將臉覆蓋住,心中有了計較。
巳時,天光大亮,滿地霜白。
陸嶼然和商淮一前一後從空間裂隙裡踏出來,先禮貌性地敲了敲溫禾安的院門,發現沒人,在院子裡轉了半圈才發現她在後院軒窗下的芭蕉叢下。
商淮走近了,先看到兩隻奇形怪狀立著的雪墩墩,再看溫禾安自己也蹲著,頸邊圍著一圈毛茸茸的圍脖,她聽到動靜仰著頭看過來,瞳仁漆黑靈動,隱帶笑意。
“要一起嗎?”她拍了拍身邊雪人光溜溜的腦袋,商淮這才看清楚原來堆的是個人。
他擺擺手,說自己怕冷,又指了指身邊眉眼比這滿地積雪還冷的陸嶼然,朝溫禾安眨眼示意,道:“是不是還沒用早膳,我給你從酒樓帶了點東西,先給你熱著。你們先聊。”
溫禾安笑吟吟地朝他擺手,真心實意地道:“謝謝。”
商淮走了。
陸嶼然在
原地站了半晌,而後也跟著半蹲下來,指尖垂進小半人高的積雪中,聲音又清又淡,和去歸墟救她的那天很像:“兩個時辰前,江召懸榜,王庭的人滿城拿畫像找人,凡是沒有戶籍,外來且沒有靈力的都被格外留意,押住了,最遲明天,就會查到這。”
溫禾安眨了眨眼睛,慢騰騰點頭:“我想到了。”
陸嶼然指尖微動,在雪面上掃出一道輕微痕跡。
她還是真挺了解江召的。
“觀測臺的事,巫山缺個和珍寶閣合作的人,你和林十鳶要是要見面的話,可以將這事談了。”
溫禾安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半晌,輕聲道:“多謝。”
她需要一個出行的身份,而這個身份隻需要驗證一次靈力,便能保至少一個月的安寧。
“各取所需罷了。”
陸嶼然不再說話了,他屈膝半蹲著,描金袖邊與純白衣擺都垂落下來,成為泱泱素色中唯一搶眼的色澤,溫禾安連著看了他兩三眼,感覺他整個人處於漠然又疲憊的狀態。
跟從前和她生氣的樣子也不一樣。
溫禾安並不說話,不妄圖以嘰嘰喳喳的動靜打擾開導他,她悄無聲息在一邊的小花圃裡找了支刺玫,折下枝幹,捏在手裡又折返回來。緊接著用手團了點雪在手裡捏形狀,因為掌握不了分寸,老出差錯。
小半個時辰,才捏出朵稍微像點樣子的雪花,遞到他眼前。
陸嶼然看了半天。
一根頂著刺玫枝幹與硬刺,花瓣卻又雪捏成的冰刺玫,這個時節還沒有長出綠葉,顯得有點禿。刺還是老的,又枯又幹。
陸嶼然不接,眼皮朝上掀又覆落,很久之後,才伸出手指觸了觸花瓣,啞著聲音問:“為什麼又是這個。”
他從前生氣,溫禾安也用同樣的醜醜的冰刺玫在他眼前晃,美名其曰“賠罪”。
溫禾安嘆息,如實道:“因為我隻會這個。”
陸嶼然頓了頓,漆黑眼仁落在她臉上,問:“還給誰捏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