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隊伍來了,幽州的城門才打開,也隻開了一半,隻進不出,醫者的馬車和支援的物資陸陸續續地進了城,沈煙冉下了馬車後便跟著董兆去找了董太醫。
董太醫接到人,直接將她帶到了院子裡,依舊是個藥材庫房,不過比起軍營的要大了許多,是一座兩進兩出的院落。
原本是一家鐵鋪子,瘟疫起來後,被朝廷徵用給了董太醫制藥。
因離城門近,董太醫正好用來存放藥材,外面的院落被藥材和煉藥的鍋爐沾滿了,裡院的幾間房卻是空著的,剛好夠沈煙冉住。
“前幾日將軍看到了名冊後,那模樣,險些將我這老頭子給吞了,更是連夜趕回了長安,我原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這怎的還是來了......”董太醫一面領著沈煙冉進去,一面同她叨叨。
沈煙冉的腳步跟在他身後,走得很慢。
除了時間提前了八年之外,眼前她所見的所有事物,都同前世一模一樣,被雪淹沒的門庭,門前收起來的蘆葦卷簾......
每一樣,都如同昨兒才見到的一般。
董太醫後面說著什麼,沈煙冉八成沒聽進去,將人領到了門前,董太醫才停下了腳步,“就是這兒了,這地方冷,你先收拾收拾,我讓人送些炭火過來,等緩過勁兒了你再來醫館。”
安杏忙地上去,推開了房門。
門扇“吱呀”一聲敞開,露出了屋子裡的陳設。
時隔兩世,她還是來了這兒......
上輩子的遺憾,從這裡開始,便也該從這裡結束。
天爺總不能讓她在同一個地方,死上兩回。
沈煙冉一頭扎進了屋,身後董太醫這才帶著董兆轉身踩著積雪離去,出了院子,董太醫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我不是讓你呆在長安嗎,你跑來幹什麼,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賊心不死......”
“疼,疼......爹,親爹......冤枉啊,如今人家已經許親了,我就是有那賊心也沒賊膽啊,將軍還不得一劍劈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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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醫松了一口氣,“你知道就好,趕緊把東西搬下來,過來給我搭把手。”
董兆揉了揉耳朵,回頭又朝著那院子看了一眼。
賊膽兒倒是有,就是不敢起賊心。
太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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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杏先進屋便開始找火盆。
馬車上的炭還剩了一些,這地兒天寒地凍,頭一樁事便是引火。
“小姐先等會兒。”安杏見她進來了,趕緊在跟前的木榻上鋪上了從馬車上帶下來的一個棉布蒲團,墊好了才道,“小姐先坐,奴婢去引火。”
從屋外進來,沈煙冉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光禿禿的木榻。
是什麼木頭沈煙冉不知,從座位上還能看出樹木的年輪,一旁的榻幾上放了一個竹簍,裡頭還有些針線,當是曾住過這院子的人落下的。
沈煙冉看著那竹簍的針線,心頭猛地一刺,手腳也冷了起來。
身後突地傳來了腳步聲,安杏喚了一聲,“將軍。”
第32章 虐心
江暉成同幾名副將吩咐完感染者隔離之事後, 便趕了過來,在門口還撞見了董太醫,董太醫當場愣了愣, 自己還未稟報呢,將軍怎知道找到這兒?
馬車上的物資, 江暉成都給她拿了下來。
炭火,被褥, 還有一張棉墊和獸皮。
前世幾回過來, 都見她坐在硬榻上, 煨著一爐子火, 冷得縮成了一團,走之前,江暉成便將自己屋裡榻上的墊子和獸皮收起, 一塊兒帶了過來。
安杏見他拎著一堆的東西, 忙地起身去接,江暉成卻繞過她,“你先引火”,隨後便將手裡的東西擱下,自個兒走到木榻前,鋪上了墊子和獸皮。
收拾好了江暉成才回頭走到了沈煙冉的跟前,看著她微微凍紅的鼻尖, 問道,“冷嗎。”
沈煙冉沒答, 轉頭看了一眼身旁正蹲在那鼓起腮幫子, 使勁兒吹著銀炭的安杏,從袖筒裡掏出了一張單子,遞了過去, “你去拿給董太醫,讓他幫我照著這方子配上藥材。”
前世後來如何,她雖不知道,但她相信這方子,定能管用。
安杏大抵知道小姐是有話要同將軍說,特意支開了自己,起身接過單子走了出去,懂事的替兩人掩上了門。
沈煙冉確實是有話。
最初覺得江暉成要補償就讓他補償好了,如今卻改了主意,她不喜歡他跟著,也不想委屈了自個兒,“將軍,我是大夫,自己知道冷暖。”
江暉成被她冷冰冰的一望,前移的腳步頓了頓,“幽州不比長安,你手腳冰......”
“將軍忘了,如今我還未同將軍成親,還未生孩子,一雙手腳自是不畏嚴寒。”沈煙冉一聲打斷了他,“我不需要將軍的關心。”
從記起前世的那一日起,兩人還是頭一回說到孩子。
江暉成神色一頓。
沈煙冉轉過頭,視線又碰到了那個針線竹簍,冷聲道,“我已經同將軍說過了,將軍不需要愧疚,我從未怪過你,將軍卻執意要還,一心想要從我身上去彌補你心頭的愧疚之意,可我呢?我又去哪裡彌補,將軍莫不是忘了,我曾經丟下過自己的兩個孩子,我同沼姐兒說過,我很快就會回去,煥哥兒才兩歲,每日睡覺都要找母親,我那一去,兩個孩子如何想,對於他們而言,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拋棄了他們,我是個失職的母親,這份愧疚之意,將軍告訴我,這一世,我該去怎麼償還,如何償還?”
沈煙冉忍著心頭的疼痛,一字一句地去質問江暉成。
即便她想要重新開始,可上一世有些東西,依舊是無法撫平。
江暉成覺得愧對了她。
而她,也有愧。
對沼姐兒,煥哥兒有愧。
她怨不著誰,前世是她自己的選擇,心中再疼,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著人,隻能自己硬生生的受著。
但她沒有那個菩薩心腸,去替江暉成,磨平他的愧疚。
江暉成立在那,看著她慢慢憋紅了的眼圈,心口猛地一陣收縮,刺痛感再一次襲來,張嘴輕聲道,“一切皆因我而起,與你無關,你不該承受......”
安靜了一陣。
沈煙冉知道自個兒言語激動了些,緩了緩神後,終究還是心磨著刀子,問了他一句,“沼姐兒和煥哥兒,他們,過得還好嗎?”
她原本也沒有資格去問。
從選擇來圍城,她就已經沒有了資格去問他們往後的日子,也從來不敢去想,她的兩個孩子在知道她再也回不去後,會是什麼樣的打擊。
可她到底還是忍不住去想。
怕他們哭,又怕他們不哭。
個個都說沼姐兒的長相極為像她,長大後,會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煥哥兒一歲不到就會說話,府上的人都誇他聰明,長大後,也應該是一位聰明的翩翩少年,個兒像江暉成,自己同他說話,怕是還得仰望。
這些她都沒看到,又怎會不遺憾不悔。
前世她死了後,江暉成便也安全了,瘟疫的藥也已經治了出來,有董太醫在,滿城的百姓,都會有救。
十年,二十年過去,圍城裡的人再回首,便也隻是一場熬過去的災難。
江暉成後來的日子如何,有沒有再娶,她都不知。
旁的她不關心,她隻想知道,她的兩個孩子後來都過得如何了,有沒有人欺負,有沒有人心疼。
沈煙冉霧蒙蒙的眸子迫切地盯在江暉成的臉上,等著他給自己一個答案。
江暉成剛從馬背上下來,一身被風吹得冰涼,當時不覺,如今才感覺到身上的冷意,一點一點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良久,江暉成才張嘴,沙啞地道,“他們都很好。”
沈煙冉看著他,等著他接著往下說。
劇烈的疼痛扯動著他的心口,如同撕裂了一般,江暉成卻沒讓她看出半分端倪,笑了笑,喉嚨艱難地往下一咽,又繼續道,“沼姐兒長大後,極為像你,嘴角邊上也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一笑起來,很好看。”
“煥哥兒長得很高,也越來越像你。 ”
沈煙冉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偏過頭去,兩行淚水無聲地垂落在了下顎處。
江暉成看著她側過去的目光,神色一瞬顯出了悲痛,眸色漸漸地變得血紅,麻木地道,“沼姐兒很懂事,她從未怪過你,知道你是為了救她的父親去了後,還曾怨恨過我,好些年都不曾同我說過一句話,煥哥兒時常問起我你的事,說他的母親很偉大,一直以你為驕傲......”
江暉成的話音一落,屋子裡又安靜了下來。
隻餘了彼此隱忍的呼吸聲。
江暉成緊緊地握住拳頭,手背上的青筋捏得發青。
前世在看到沈煙冉墜下城樓的那一瞬,他的腦子裡便成了一片空白,什麼都沒去想,也沒去想他們的孩子沒了爹娘將來會如何。
唯一想的隻有下去陪著她,想去替她承受了所有的疼痛和折騰。
雖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可對於當時的他來說,或許死,便是一種解脫。
那時他一心隻想著追隨她而去,忘了疼痛是何感覺,倒不如現下這般疼得讓他難以呼吸。
之前他認為剜心剔骨不過是人們在誇大其詞,如今才終於明白,真正的疼痛,又豈能是一句剜心剔骨能描述清楚的。
沈煙冉平復了一陣後,先緩了過來,平靜地道,“我知道了,多謝將軍相告。”
江暉成沒說話。
沈煙冉抬起袖口拭去了臉上的淚痕,回過頭來看著江暉成,神色已經恢復如初,“前世已成了過往,我不會沉溺於其中,也請將軍不要陷入過往的愧疚之中,人活著就該往前看,將軍也應相信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不需要將軍的任何補償,將軍請回吧。”
前世那晚,她同他提出了和離,江暉成便是被她這麼一雙冷冰冰的眼睛一望,心頭生了退意,沒有勇氣去解釋。
如今兩人又來到了這,江暉成便沒有了再逃避的理由。
忍住心中的疼痛,腳步往前邁出一步,也沒管她的神色有多冷漠,沙啞地喚了一聲煙冉,“上輩子我娶你也並非是為了恩情,是我先向母親拿了你的畫像,讓她去沈家提的親,如今我靠近你,也並非是因為愧疚,我去同皇上要了賜婚,是因我心頭害怕,害怕有一日你想起了我們的曾經,便是當下這個模樣。”
沈煙冉沒聽明白,“將軍想說什麼?”
“我喜歡你,煙冉。”
從一開始他就喜歡上了你,從軍營她跟在他身後,不厭其煩地要為他好好地把脈開始,他就已經對她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