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喚他的名字。
見他抬眸望來,才靠進軟墊中,緩緩啟唇:
「我與九妹妹早年並不受父皇寵愛,隻因士農工商,商排最末,我母族經商,我與九妹都是女子。」
「可那又如何?我捏著市舶司的命脈,每年繳的稅足以養活大雲十萬精兵。女子?商人?我站得高了,誰管我是什麼身份?就連父皇也不得不寵我。」
我頓了頓,斟酌措辭。
「的確,你相貌不錯,性子也乖巧,我還挺喜歡的,但這種喜歡與我喜歡府上的貓狗花鳥無異。」
「你若想讓我高看你,就得拿出讓我高看你的本事,至少不能比我站得太低。」
沈槐安不蠢,一點就透。
「我明白了……」
他收斂情緒,口中喃喃著。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再望來時,我竟在他的眸中瞧見幾許堅定。
「殿下,倘若有一天,我能與你站在同一處,您……可會允我真心?」
他的表情冷靜,語氣也很輕。
可他的眼神熾熱,燙得駭人,令人不敢直視。
「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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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在挪開視線。
「未來的事,誰能說得清……」
15
之後一路無話,馬車中安靜得可怕。
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入府後,我忙著與荷娘商議要事,並未同往常一般召沈槐安一同用膳。
可深夜回到寢殿,卻見梳妝匣上,安安靜靜躺著一隻紅珊瑚步搖。
「這是沈槐安讓奴婢送來的。」
見我視線落在步搖上,侍女柳香眉眼彎彎,點到即止。
話鋒一轉,又正色道:
「九公主府上的人秘密傳信,邀您明日一敘,可要安排在密室?」
從珊瑚步搖上收回視線,我關上梳妝匣。
也掩住心中隱隱冒出的未知情緒。
「嗯,你看著辦吧。」
柳香辦事很牢靠。
不出所料,一番交談後,她同意了我的提議。
壯志勃勃的眸子裏,滿是希冀與堅定。
但她仍有一個疑問。
「三姐姐有魄力,這女帝何不自己來當?」
回憶起父皇登基這些年來,日漸多疑和陰晴不定的性子。
我沉默半晌。
「大約因為我懶吧。」
奪嫡一事急不得。
治國也不同於治軍,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除了秘密替九妹尋幾位靠得住的先生,教授她為君之道以外。
一切似乎與之前毫無變化。
但我知道,這平瀾城底下的暗流,已經開始動了。
自圍獵那日後,沈槐安極少出他的院子。
聽說,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練劍。
而六弟與東隅使臣會面過幾次。
聽盯他的暗衛來報,他們每次會面都選在夜裏。
整夜密談後,於淩晨一前一後離開,誰也察覺不到。
半個月後,使臣離開前,甚至約見了沈槐安和賀衍。
他們見面一事隱秘。
若非暗衛每日監視,根本察覺不到沈槐安離開。
我大約能猜到他們會面談論的內容。
但我沒料到,會面回來後,沈槐安便直接敲響了我的房門。
「殿下,費大人用我族人性命要挾,讓我獲取您的信任後殺您滅口。」
「還教唆我事成之後想辦法攀咬九公主,致大雲內亂。」
16
吃一塹長一智。
上一世死於賀衍之手,我的確防備沈槐安。
此時見他如此直白坦誠,倒叫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嗯,我知道了。」
我垂眸錯開他的視線,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近來我與他見面的次數不多。
但每次見面,他望向我的目光,都一次比一次灼熱。
大約他也察覺到自己的視線不妥,垂下眸子。
「還有一事……」
「獸人一族確實可以與人結契,予人忠貞,但並非用血。」
言外之意,是提醒我他與賀衍並未視我與九妹為主。
九妹或許也有危險。
這個消息自上一世賀衍能親手殺我,我便有所猜測。
此時聽聞,僅僅訝異一瞬,便不再意外。
「嗯,知曉了,若無其他事便下去吧?」
沒有抬頭,我翻了翻手中的書頁,想以此忽視他燙人的視線。
半晌,終於聽見他輕聲應:「好。」
被人緊盯的感覺終於消失,沈槐安轉身往外。
但腳步聲響了又停,忽然沒了動靜。
我心中奇怪,忍不住抬頭。
卻猝不及防對上他滾燙的視線。
他應當是躊躇了很久。
眉頭微皺著,眼中有掙扎、有試探。
半晌,才開口問我:「殿下,那串珊瑚步搖,您不喜歡嗎?」
「從宋晏川那兒來的臟東西,不喜歡。」
我下意識地回答,他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很滿意。
須臾之後,竟然眉眼彎彎。
「好,我知道了。」
腳步聲消失,這一次他終於走了。
隻餘下我心緒淩亂。
沈槐安他……方才笑了?
17
東隅使臣離開後,宋晏川消停了一段時日。
沈槐安一如既往,除了每日等在我的院子外,想方設法見我一面。
便窩在他的屋中哪兒也不去。
我沒事查查賬本,時間竟也飛快,不知不覺便過去兩個月。
兩月之後,我收到一封來自九妹的花帖。
花帖是她身邊的貼身侍女親自送來的,邀我第二日於城郊別院赴宴。
我沒有推拒,第二日一大早便乘了馬車出城。
一路上很順暢。
可眼見快到別院,馬卻突然受驚發狂,將車外的馬夫和侍女甩出去,往林子裏奔去。
我是在顛簸中撞上車廂,暈過去的。
醒來的時候,手腳被綁住,眼前也一片漆黑。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才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裏。
而窗外,月華早已升起。
「殿下,您醒了?」
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一盞油燈點亮,火光跳躍,襯得賀衍那張臉駭然陰森。
他提燈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低垂眉眼。
仿佛問我,又仿佛自言自語似的。
「殿下,這一世您為什麼不選我呢?」
他語氣篤定,明顯已經知道我也是重生的。
這是第三次聽見他問我為什麼不選他?
果然,第三次聽,還是那麼可笑。
「我為何要選你?是嫌自己的命不夠短嗎?」
賀衍眸光微閃,眸中殺意一閃而逝。
眨眼間又眉眼低垂,恢復成上一世的乖巧溫順。
「我不是自願的,他們用我爹娘性命要挾我,我實在沒辦法。」
「放火之後我就後悔了,我沖進火裏救你,可是遲了。」
「殿下,我喜歡你的,沒了你我怎麼可能獨自茍活呢?」
他蹲下,將頭伏在我的膝頭。
頭頂幻化出獸耳,長而蓬鬆的尾巴也從衣擺下伸出,纏上我的腳踝。
「殿下,這一世他們也要挾我,可我拒絕了。」
「我不想考慮父母的性命,也不想被他們掣肘,隻想完成上一世沒能完成的心願。」
「殿下,既然上天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成親好不好,你說過你喜歡我,答應了要嫁給我的……」
18
我知道狐貍狡詐,狐族獸人心思深沉。
但屬實沒料到,賀衍不是狡詐,而是厚臉皮的那一掛。
此刻他語氣誠摯。
將姿態放得極低。
若不是我上一世親眼看見他跪求九妹,被九妹淩遲處死。
若不是我知道他從始至終沒有同任何人結契。
「哦?你當真陪我葬身火海?」
大約以為我態度松動,賀衍抬頭:「當然。」
他將臉湊近了些。
以為我還像上一世那般喜愛他的臉。
可他近來在九妹那兒受了不少折磨,瘦了很多。
顴骨突出,平日嫣紅的唇也是慘白的。
不僅不見從前半分姿色,還陰森可怖,宛如鬼魅。
難看。
顯然,他對自己今日的容貌沒有自知之明。
急於證明,他語氣急切:「殿下,我知道你選沈槐安是想用他氣我。」
「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要同我置氣了好不好……」
房頂一聲清脆的鳥鳴。
似乎有小鳥撲騰著翅膀飛遠。
賀衍半分沒有察覺,隻直直地盯著我的眸子,仿佛祈求一般。
我卻搖頭:
「不好。」
「這一世我選沈槐安,是因為他好。」
「不選你,除了恨你上一世殺我,還因為你這張臉索然乏味,我看膩了。」
賀衍平日最在意、最引以為豪的就是他的臉。
最能拿出手的東西被人輕視,無論是誰都會氣不順。
果然,我話音剛落,就見他呼吸猛地一頓,眸光兇狠。
「你……說什麼?」
我卻當沒瞧見他快要吃人的表情,嗤笑一聲:
「你不會以為本宮上一世同意嫁給你,是因為男女之情吧?」
「不錯,上一世你這張臉的確還能看,但同你成親,與在家裏擺個好看的花瓶並沒什麼區別。」
「不過放個花瓶在府中,既能避免被父皇借婚事削權,又能避開和親,成親之後還不用受夫家約束。」
「一舉三得,我何樂而不為?」
聞言,賀衍猛地瞪大眼睛。
他胸膛劇烈起伏,偽裝的深情終於被撕碎。
他不裝了。
「宋知念!重活一世,我本來還想著饒你一命。既然你不配合,也別怪我心狠!」
他咬牙切齒,說話間猛地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喉上的手越收越緊,肺中的空氣越來越少。
我卻沒有一絲懼意,甚至隱隱興奮。
仍舊掙扎著挑釁:「哦?你憑什麼認為,你能殺我兩次呢?」
19
賀衍大約以為,模仿了九妹的字跡,蠱惑九妹的身邊人,誘我出城一事,我就當真不會起半點疑心。
他不知道,我早就猜到他會行動。
此番我被囚,不過將計就計。
我出城的那一刻,不僅有無數暗衛跟著。
九妹也當真邀了二皇兄與五弟小聚,在他們二人面前演了一出賀衍傷主叛逃、綁架我失蹤的戲。
有暗衛跟著,九妹與五弟找到這裏很容易。
以鳥鳴為號,此刻他們已經悄悄包圍了這裏。
他們沖進來的時機很準,恰好目睹賀衍目露兇光,欲置我於死地。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但一聲暴怒的「賀衍!你找死!」卻令我微愣,驟然亂了心跳。
沈槐安提劍沖來的時候,賀衍已經鬆手退開了。
但他還是被一劍刺中肩頭,癱倒在地。
可即便受了傷,他的嘴也沒停。
「沈槐安,你別以為宋知念選擇你是喜歡你,這個女人沒有心!在他眼裏你我都一樣,隻是可有可無的玩物而已!」
「你費盡心思替她換來重生又如何,還比不過我呢,至少我陪了她三年,嘗過她的滋味。」
「我們纏綿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兒呢,哈哈哈哈……」
空氣驟然湧入肺部,嗆得我一陣咳嗽。
等咳嗽停了,鉆入我耳中的就是這麼一句。
我知道賀衍無恥。
但沒想到他會那麼無恥。
事到如今,竟然還想著挑撥離間。
沈槐安原本性子冷淡,被他這麼一刺激,竟也目眥欲裂,胸膛劇烈起伏。
活了兩世,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副模樣。
原以為他信了賀衍的話。
不想,他的回答卻令我意外。
「殿下說得沒錯,一個人低賤不低賤惡心不惡心,端看他自己!」
「女子身份不及男子,立世本就多艱,你身為獸人,明明也因身份受盡冷眼,最能體會其中滋味,卻僅僅因為得不到殿下就這般言語侮辱她,隨意詆毀一個女子視如生命的聲譽!」
「你該死!」
他頓了頓。
語氣有幾分咬牙切齒:
「沒錯,於殿下而言,我還不夠資格與她並肩。但殿下教我愛是成長、應該平等,而非為了滿足一己私欲。」
「我很慶幸,這一世殿下選擇的是我,而不是你!」
又一劍刺進賀衍腹部。
痛苦的嘶吼聲中,我終於回神。
看著眼前沈槐安高大的背影,我心中五味雜陳。
胸口的位置也像是忽然被棉花填滿了似的,滿滿當當的。
十分熨帖。
忍不住輕嘆,沈槐安哪裡寡言少語了?
分明能說會道得很。
我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教過他這些東西。
「別殺了,留口氣。」
我站起,示意他替我松綁。
不想,就是這麼隨口一句,竟令賀衍重新燃起希冀。
「殿下,你心裏還是有我的,你還是捨不得我對不對?」
他掙扎著跪爬過來,想抱住我的腿。
形容可怖,宛如惡鬼。
哪裡還有半分從前妖冶俊美的模樣?
我實在沒忍住,一腳將他踢遠了些。
「捨不得?」
「你以為我為什麼不殺你,要留著你一命?」
「當然因為留著你的命還有用啊。」
見他怔然,我十分好心,提醒他看外頭瞧熱鬧的九妹。
「還記得被淩遲處死的滋味嗎?」
「若不想再受一次,我勸你盡早招了這場綁架殺人的幕後之人……」
20
賀衍這一世應當在九妹那兒吃了不少苦頭。
瞧見九妹的瞬間,他便抖如篩糠,驚恐地瞪大眼,再說不出一句話。
有九妹在,收尾的事交由她,我很放心。
沒有再多待,我帶著沈槐安坐上了回城的馬車。
對沈槐安,我原本有一堆想問的。
想問他今日是如何知曉我在哪裡?
想問他為何會說那番話。
甚至想問賀衍口中,他「費盡心思換我重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