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不知怎的,我心慌得厲害。
直到回了府也沒能問出口。
還被他搶了先。
「殿下,我思來想去,還是想……想回東隅。」
他這句話來得突兀,也萎靡。
完全沒了與賀衍對峙時的理直氣壯。
「為何?」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緊。
卻見他忽然垂下眸子,唇角微勾,笑容苦澀。
「我將東隅使臣的計劃和盤託出,以為能以此讓您明白我的忠心。」
「可殿下為何不願用我?明明有我的證詞,您根本不必受此屈辱。」
「您在我身邊放了許多暗衛,今日以身涉險不告訴我,是因為您還不信任我……對嗎?」
他的問題令我啞然,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想了想,我轉身進寢殿,從侍女手中接過傷藥,朝他招手:
「來,替我擦藥。」
然而這一次,他卻站著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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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抬眸朝我望來,清俊的臉上眼尾殷紅。
仿佛隱忍著滔天情緒,表情破碎,瞧著竟像是要哭了。
「殿下既不信我,何苦來招惹我?」
「您若對我沒那心思,就別來撩撥我,我受不住,會當真的……」
21
沈槐安的話,像是一根羽毛輕輕從我心尖撓過。
心中慌亂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酸澀。
從未有過的情緒,令我感覺陌生。
等回神的時候,話已經說出口了。
「誰說我沒那心思?」
「過來,我不想說第二次。」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呼吸猛地一頓。
像星星揉碎了灑進他眸子裏似的,他的眸光亮得駭人。
「殿下……」
他站了許久,終於還是抬腳進來。
小心翼翼,仿佛怕碎了什麼美夢一般。
我將瓷罐送至他手中:
「不是不信你,隻是這場戲必須唱給人看,不唱不行。」
「而戲臺上的人不能是你,因為我……捨不得你死。」
被掐紅腫的喉間冰涼,分不清涼的是藥膏還是他的手。
直到他一言不發退開。
我才從案上的蜜餞盒子裏,撿起一塊果脯送入他口中。
果脯入口,我抬頭輕吻住他的唇。
一觸即分。
「甜嗎?」
「甜。」
「甜就記住了,除了平瀾城、除了我府上,你再也嘗不到如此甘甜的味道。」
我頓了頓。
雖然還未完全明白,自己心中莫名而來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但好像,有些話也並不是那麼難以說出口。
「你若想走便走,我不會攔你,但你記得回來。」
「畢竟你知道的,我從不……」
我想說「我從不等人」。
但他仿佛料到我要說什麼似的,我話還未說完,便被他俯身堵住,再也說不出口。
他的吻很急,如驟雨狂風,仿佛要將我撕碎。
許久才退開。
「殿下,是你主動招惹我的。」
「你不能後悔……」
他輕喘著,語氣討好、小心翼翼。
可他眸中的侵略性不容忽視。
被他垂眸盯著,我仿佛真的被猛獸盯上一般,心口處一陣陣發緊。
也心癢難耐。
我向來隨心,不是個能忍的性子。
抬手勾住他的脖子。
心念微動,話已經搶先一步說出口:
「沈槐安,今夜別走。」
他似乎還未從那個吻中抽離出來。
耳廓微紅,眼底湧著無法忽視的情欲。
我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似乎凝滯一瞬。
幾乎本能似的,我忽然感覺一絲危險。
還沒等我仔細探究危險來自何處。
沈槐安忽然牽起了唇。
霎時間,他的表情如冰雪融化,萬裏逢春。
「好的,殿下,我不走。」
被推入床榻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隻剩一個念頭。
我究竟什麼時候有的錯覺,認為沈槐安很純情的?
念頭剛起一瞬,又被我親自掐散。
罷了。
誰讓是我主動招惹他呢。
22
那一晚,我殿中的紅燭燃了整整一夜。
意亂情迷時,沈槐安似乎從懷中掏出一支發簪,插入我的發髻。
可我根本沒機會看一眼,那究竟是一支怎樣的發簪。
隻知道後半夜,男人的雙腿變成蛇尾,不知疲倦地伸著。
直到我睜不開眼,耳邊才傳來他溫言細語的聲音。
他說:「殿下,旁的獸人如何結契我不知道,但於我們蛇族而言,看蛇尾等於求親,結契隻需歡好,契約一定就是一生一世,你這輩子都無法扔下我。」
還說:「其實我們見過的。」
「所以我不後悔上一世耗盡壽命求你一世圓滿,也不後悔在聽聞他們要往大雲進獻獸人時,主動來平瀾城。」
「我不後悔的,就算這一世你沒選我……」
他的嗓音喑啞,早已不復往日清冷。
不疾不徐,十分助眠。
意識陷入黑暗前,我聽他說:「殿下,我知道你書房的那些藏書策論是故意允我看的,我都看完了。」
「我會很快回來,等我的族人們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這片土地上,我就回來陪你。」
「不會很久的,你一定要等我,求你……」
大約因為他的話。
我那晚竟當真做了個夢。
夢裏是一年除夕宮宴,一如既往無人過問我。
我心想在宮中陪一群老頭老太太看戲,不如出宮瞧瞧有什麼好玩的。
便一個人悄悄出了宮。
那時,我還沒有掌管平瀾城的鋪子。
不如現在有錢。
可在朱錦大街上,瞧見幾個壯漢圍著一個抱著孩子的貌美夫人要錢時,我還是將懷裏唯一的十兩銀子扔了出去。
壯漢們散了。
但那婦人還在哭。
隻因她懷中的孩子高熱不退,已經兩日沒有進食了。
無奈,我隻能將人帶去外祖父的藥鋪。
那時,外祖還在因母妃執意進宮與她賭氣。
他一氣十幾年,即便母妃已經去世,也狠心地沒往宮中打點,沒有過問我一句。
藥鋪的管事見到我,甚至都不認識,直將我與那婦人往外攆。
我實在氣不過,跳上了桌子。
「你們回去告訴那老東西,他今日不認本宮這個外孫女,將來本宮一定要奪了他的所有鋪子!讓他做不成一點兒生意!」
「還有你們,今日攆本宮出去,等日後本宮成了你們的主子,第一個打發你們!讓你們在平瀾城再無立足之地。」
一番爭吵,我總算如了願,將那婦人和孩子安排在藥房後院。
那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聲音太大。
竟將婦人懷中的孩子吵得睜開了眼。
一雙碧綠的眸子很妖異,直到今日我都記憶猶新。
與沈槐安的眸色並不同。
我從未將兩者聯系在一起,更不知,他們是同一人。
23
沈槐安當真走了。
我第二日下午醒來,他已經不見了人影。
與他一同不見的,還有我自小隨身佩戴的一枚錦囊。
與之相反,一夜之間,我的左肩突然多出一枚形狀如鱗般的青綠色印記。
而發間,也盤著一支通體發紅的簪子。
那發簪不知道是什麼材質,摸上去質感如玉。
像是骨頭,又像是別的什麼東西。
我沒工夫細究,也沒工夫傷感。
因為賀衍的審問口供,當天傍晚便出來了。
沒了利用價值,九妹沒有留情。
但這次她好心,給賀衍留了個全屍。
和上一世一樣,賀衍的口供中牽扯到東隅使臣和宋晏川。
沒有實證,宋晏川不認。
東隅那頭自然也不會承認。
他們的目的是大雲內亂。
無論是我死還是宋晏川受牽連,他們都樂見其成。
事態僵持不下的時候。
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偽造的書信,自東隅那頭傳來。
書信中,那位姓費的使臣供認了在平瀾城時曾與宋晏川「酒宴」夜談的內容。
其中包括指使他逼迫獸人殺我、挪用稅銀從東隅購入鐵器等等。
父皇生性多疑。
嘴上說著外族人的話不可信,沒有繼續深究。
卻還是慢慢撤走了宋晏川手中的實權。
宋晏川應當不是很服氣,不知聽了誰的教唆。
兩月之後,竟然起兵城外,帶領朝中近三分之一的大臣逼宮,讓父皇退位。
可他兩萬不到的禁軍。
還沒入城,就被九妹帶兵摁滅。
直到被擒獲,他仍在狡辯。
「我沒錯!」
「父皇的這幾個兒子裏,除了我都是懦夫和莽夫!隻有我最適合繼承大統!你們憑什麼不給我錢?憑什麼不擁立我……」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我一巴掌打斷。
「和外族勾結,整日算計來算計去!你算什麼本事?」
「你以為東隅為何幫你殺我又反悔?」
「是因為他們想看大雲內亂,坐收漁翁之利!人家算盤都崩到你臉上了,你還以為人家是誠心誠意呢?蠢貨!」
謀逆是死罪,即便皇子也逃不過。
沒有逃過的,還有一眾擁護他的朝臣。
那些大臣下獄的下獄,獲斬的獲斬。
職位一空缺,朝中就亂了。
不過月餘,東隅就像聞到肉腥味的狗,於霞陽關邊境屢屢進犯。
東隅蓄謀已久,有意起兵。
九妹也做好了應敵的準備。
可仗還沒有開打,東隅自己卻亂了。
24
聽說,東隅國內近一年也不大太平。
民間起義頻起。
起初,這些起義軍分散,人也不多,東隅國主並未放在心上。
可後來,這些隊伍人卻越來越多。
最後竟趁他們注意力集中在霞陽關上時,匯聚成一支隊伍發動政變,一舉拿下都城。
東隅國一夕之間易主。
新帝登基,並很快派使臣送來求和書。
直到這時,世人才開始傳這位東隅的新帝,是個蛇族獸人。
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九妹府中對賬。
宋晏川獲罪後,父皇有意扶植二皇兄和五皇弟。
可掙扎一番卻發現,他們一個不願爭位,隻想當個閑散王爺。
一個扶不起,那暴躁的性子無論到哪兒,都紕漏百出,是個惹禍精。
終於不得不妥協,讓已經初具鋒芒的九妹參與政事。
相較於去年,九妹如今沉穩許多。
可一遇到與我相關的緋聞,她還是喜歡打趣。
「蛇族獸人啊,我記得三姐姐之前的那個獸人,就是一條小青蛇吧?」
她一臉揶揄,我卻不願搭理。
將賬本往她懷裏一扔:「是你上奏要建學堂,不是要錢?還要不要了?」
「要的要的,咱們趕緊對一對給工部撥多少銀子,年前一定得把學堂建成了……」
耳根清凈,我暗暗松下一口氣。
正尋思著如何找機會偷懶,讓荷娘接手賬本。
忽然瞧見柳香匆匆跑來。
「殿、殿下,府中來人了。」
她上氣不接下氣,卻也不明說來的是誰。
隻說是貴客,讓我趕緊回去。
忙活一整日,終於得了機會休息,我求之不得。
匆匆告別九妹。
我以為她隻是機靈,知道我乏了,來解救我的。
誇了她一路。
不想回到府中,竟當真瞧見院子裏,有一個青衣男子長身而立。
聽見動靜,那人回頭。
清冷的眉眼間,是藏不住的喜意。
「殿下。」
我卻沒動,神色淡淡。
「喲,東隅新帝?」
「你就不怕我大喊一聲東隅的新帝在這兒,讓人將你抓了,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東隅?」
聞言,沈槐安眸色微閃,錯開視線。
半晌,才躊躇著上前。
「殿下,我不是新帝,我隻是個小小的使臣而已。」
「我學的東西還不夠,能沖鋒陷陣卻治不了國。」
「況且我承諾了,會盡快結束回來的。」
25
沈槐安輕描淡寫就交代完了近一年來發生的事,絲毫不提其中兇險。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身材比從前壯碩,膚色也比從前深。
眉骨處多了一道淺淺的疤痕。
讓他那張原本清冷近仙的臉,多了幾分人氣,也多了幾分淩厲。
他變了不少。
但又似乎沒變。
朝我望來的眼神仍舊熾熱,讓人忍不住心跳加速,不敢直視。
「既然是使臣,便坐下聊吧。」
我收回視線坐下,隨手往口中扔了一顆蜜餞。
「不知使臣今日來,所求何事?」
沈槐安的視線落在我唇上。
他的眼神分明在想如何將我生吞活剝。
「我想求殿下的婚事。」
「我如今在東隅官拜首輔,有宅子、有例銀,成親之後無論宅子還是例銀都會交由您。」
「東隅新朝初立,根基不穩,我需要三年時間。」
「三年,不求殿下委屈同我去東隅,我可以來回跑,隻待三年之後便卸任,屆時您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不知殿下,可願意?」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氣已經開始輕顫。
視線緊緊黏在我的唇上,仿佛生怕我說不願意。
胸口處酸脹,泛著絲絲甜意。
沒有立即回答,我按捺住瘋狂跳動的心臟。
終於不忍再逗他,朝他招手。
勾唇笑開:
「過來,親一口,本宮就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