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地盤再大又怎樣。”裴蓮輕輕撫著鼓起來的肚子,燦然一笑,“我有兒子。”
婢女出了門就為難起來。
因她們雖然對外面的事情不是很懂,可房州有什麼客人能尊貴到讓大人、郎君父子倆一起陪著的啊。
可知那女子對裴家來說有多重要。
這是貴客啊。
貴客賜給小郎君的東西,若真扔了,萬一大娘哪天又想要,或者大人、定西郎君知道了怪罪,可不是她一個奴婢承受得了的。
正發愁,忽然眼前一暗,為影子所籠罩。
抬頭一看,忙屈膝行禮:“郎君回來了。”
趙景文低頭看著她:“這是什麼?”
他伸出手。
正好,婢女便把這個燙手山藥交給了他:“是前面貴客贈給小郎君的。大娘不喜歡,叫我丟了去。”
趙景文擺擺手,婢女快步離開了。
這柄匕首趙景文熟悉極了。
這是葉碎金常年佩戴在身邊的貼身之物。
這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匕首,可以說是寶刃了。葉碎金把它貼身帶在身邊,就是因為喜愛。
她為什麼要把自己這麼喜愛的貼身物給他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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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景文回想起剛才,他藏身在廊柱後看到的那一幕。
葉碎金蹲下,帶著笑捏趙睿的臉。
當時他就感到恍惚,因那個畫面似曾相識,他一定在哪裡見過。
忽然想起來了,原來是在夢裡。
夢裡,她還是他的妻,為他生了孩子,便是這樣的美滿畫面。
她又這樣的厲害。上一次她對他的警告回想起來,全身都還奇異顫慄。
趙景文想著,一時痴了。
第146章 羞恥
蔣引蚨反應過來那個肉滾滾的小娃娃是誰後, 就再沒敢笑了。
趙景文和葉碎金的事也不是誰都知道。
初時還有人說,隨著葉碎金威望愈來愈重,殺人愈來愈多, 兵馬愈來愈強, 就沒人再說了。
蔣引蚨的弟子們倒是不知道。隻見前面的大人物們都繃著臉, 也一並都繃起臉來。
上了馬,裴澤送出了十裡。
分別時,他道:“我教女無方, 你大人大量,別理她。”
葉碎金道:“我何時與小姑娘計較過。”
隻她嘆了一口氣, 道:“時光宛如白駒過隙, 一眨眼,我們都已經是做祖父母的年紀了。”
所有人的臉都繃得緊緊的。
也不敢去看她容光煥發的飽滿面頰,生怕笑場。
裴澤也木著臉,便是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句話。
他是到了做祖父的年紀沒錯, 可葉碎金一張臉可還豔若芙蕖呢。
葉碎金道:“蜀國的事急不得。待我們實力強了,兩路攻蜀。”
入蜀兩條路, 一條走漢中,另一條從長江溯遊而上。
葉碎金如今控制了荊南, 據了襄陽,貫通了南北,控制了長江中遊, 有這個條件。
隻他們的兵力不夠。
打蜀國, 沒個十五六萬二十萬的兵力, 就不要輕舉妄動。且打起來, 沒個四五年也看不到結果。
裴澤其實覺得打蜀國這件事, 可能要交給裴定西了。
他隻能盡量地擴張地盤, 好好經營,給裴定西打好一個底子。
而他的有生之年,恐怕是不能再踏上劍南道的土地了。
義兄妹依依惜別,葉碎金再次上馬,遠去。
路上休息的時候,蔣引蚨告訴葉碎金:“裴公現在手下,頗有幾個能幹的人。”
裴澤一向重武輕文,能被蔣引蚨這麼稱贊,說明那幾個人是真的很不錯。
葉碎金瞥他。
果然,他又道:“我與他們聊了聊,都是趙郎君引薦給裴公的。”
蔣引蚨是個對數字和信息都非常敏感的人。
作為下屬,當他覺得這信息有價值的時候,就會及時地反饋給葉碎金。葉碎金很喜歡他這一點。
她扯扯嘴角。
這不是,趙景文最擅長的嗎。
不知不覺,他就開始有了自己的力量。
裴澤這邊,大概是軍隊的滲透難度大一些,所以他從文官起手。
可她也沒法去跟裴澤說,你要小心女婿。
疏不間親。
義妹再肝膽相照,也沒有親翁婿親。
老將喬槐也不在了,隻能希望嚴笑還能如前世那樣,不被趙景文蠱惑。
裴澤父子倆一回到府裡,便有丫鬟守在那裡:“大娘請郎君過去說話。”
裴定西便嘆了口氣。
裴澤道:“去吧,她有身子呢。”
裴定西無法,隻好去了。
果然去了沒有好事。
裴蓮教訓裴定西:“父親不過是利用她,才與她結個異姓兄妹,你還真當真,一口一個姑姑,一口一個姑姑的。”
“誰是你姑姑。我們幾個姑母,都在劍南道,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你倒好,平白把我也拉低了一個輩分。”
“明明從你姐夫這裡論,我們與她是平輩。”
大多數時候,她說裴定西,裴定西都會選擇退讓,不與她計較。
但今日裴定西想計較一下。
“姐姐不知道外面的事,不要亂說話。”他道,“裴葉兩家,結為異姓之親。父親與姑姑,皆做到了守望相助四個字。”
“沒有誰利用誰。”
“父親與姑姑那樣的人物,豈是隨隨便便被人利用的。若這般容易,怎地房州還姓裴,唐州還姓葉,不早叫人賺了去?”
“父親之能之智,你我雖是親生,亦拍馬難及。然姑姑一個女子,打下的基業又比父親更大更強。我家軍糧,全靠姑姑支應。姑姑若翻臉斷我們糧道,我家立時就要捉襟見肘了。”
“姐姐卻張口閉口說利用姑姑,實惹人發笑了。”
“姐姐以後,莫要說這種話了。徒丟了父親的臉。”
“我知道我小,姐姐若不信我說的,自可以去問姐夫,看看姐夫會不會笑你。
裴定西小時候老成,會讓人覺得分外可愛。
但他現在長大了,他繃起臉來,再無人覺得可愛,而是清楚地感受到——這是裴家少主,裴家軍的唯一繼承人。
裴蓮一個內宅女子,當然說不過他。
她又羞又惱,當即便捂著肚子向旁邊歪:“哎喲、哎喲……”
裴定西立刻汗就下來了。
他陪護了裴蓮生產,實在留下了心理陰影。
“沒、沒事吧?”他磕磕巴巴地問。
裴蓮隻歪在那裡,捂著肚子哼哼唧唧,想讓裴定西給她低頭。
心腹卻衝上來,擋住了兩人,一邊替裴蓮輕撫後背順氣,一邊道:“郎君真是的,孕婦不能聽這許多話的,會頭疼。郎君快回去吧。”
裴蓮:“……”
裴蓮分明作的是肚痛模樣,不知這心腹怎麼回事,說她是頭痛。
可又不能張口說不是。
裴定西如蒙大赦,道一句:“照顧好姐姐。”
腳底抹油地溜了。
別說,他還挺喜歡裴蓮身邊這個人的,十分有眼色,已經不是第一次給他解圍了。
姐夫也說,若是姐姐又不講道理,就向這個人求助。
旁的什麼的先不說,但趙景文看人十分有眼光這件事,裴澤、裴定西都是承認的。
回到自己的房中,房裡擺著兩隻箱子,是葉碎金帶過來的。裝的全都是葉家的哥哥們從荊南給他帶回來的禮物。
十郎還給他寫了信,告訴他自己成親了,徹底是大人了。
打開箱子,剛才還一臉嚴肅的少年,便仿佛又找回了童年。
葉家哥哥們光是短匕首就送了他四五把,長刀又若幹,還有狼牙,各種北方不常見的南方特產。
十郎甚至還給了他一個毽子。
那毛特別漂亮,說是十郎自己射的山雞。
“真是。還當我是小孩。”裴定西切了一聲。
左右看看屋裡沒人,他把毽子拋起來,快活地踢了幾下。
裴蓮氣得捶榻:“這個傻子!他不知道他該跟誰親!胳膊肘淨向外拐!”
弟弟靠不住,幸好自己還有兒子,以後靠兒子,未來可期。
裴定西把狼牙墜在腰間,玩著匕首,踢著毽子,好不快活。
此時,父親壯年,姐姐健康,弟弟成長,外甥可愛,實是人生不勝美好之階段。
葉碎金與段錦並辔而行,她問段錦:“我與兄長所談軍制之革新,你可都聽懂了嗎?”
段錦道:“聽得很明白。”
葉碎金問:“我為何這樣做。”
段錦道:“往遠處說,革除武將坐大之積弊。往近處說,讓大家以後都好,別再有葉廣文那樣的情況。”
葉廣文就是和葉敬儀同宗的忠遠堂堂主。
他和兩個兒子被斬首,另一個兒子被除族。
但葉碎金道:“遲早還會有。”
段錦凝目。
“再好的制度,總得人執行。隻要有人,就必有變數。”葉碎金道,“人吶,無孔不入,無縫不鑽。便沒有孔縫,也能生生地給你打出孔縫來。”
段錦人生還短,但也已經見到一些了。
他嘆道:“所以,掌事之人一刻也不能放松。”
葉碎金道:“正是。”
段錦問:“會很累嗎?”
十二娘也問過這個問題。
那個時候的十二娘還沒入仕,她光是想一想這些事都覺得腦子要炸裂似的。
“不累。”葉碎金給了段錦和十二娘一樣的回答,“有意思極了。”
她繼續這個話題:“除了你說的這兩點,還有別的原因嗎?”
這是考他。可是段錦苦思半晌,沒有再想出別的什麼原因。
他便道:“我想不出來了。”
女兒不好好教導,就會變成裴蓮那個樣子。兒子不好好教,也不行。
所以葉碎金要好好教段錦。
“權力。”她說。
天空飄著小雪。
她轉眸看他,面龐美得像冰雕。
“我可以分享利益。但,”她說,“不分享權力。”
段錦屏息看她。
葉碎金已經把臉轉回去。兜帽滾著毛邊,隻能看到額頭和鼻梁的側影。
下巴是微揚的,帶著一種高傲和高貴。
比陽城的上層女性,也有模仿她的。隻能是東施效顰。
模仿得了動作儀態,模仿不了氣場。
權力。
葉碎金嘴角微微勾起。
第一次,坦誠地去面對這件事。
十二娘,她的妹妹葉寶瑜自以為懂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