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好容易尋到, 抬回家裡沒幾日也咽氣了。
佟家所在,歸屬南陽。
老祖父和父親欲要去南陽縣告狀, 到了南陽縣,才知道年輕的縣令也姓葉。
佟家為什麼最近一年忽然張狂,就是因為他的親家葉家如今發達了。
他跟著雞犬升天。
老祖父和父親呆若木雞。
最後, 大哭了一場, 沒有告狀, 轉身回家了。
不敢。
怕。
袁令的信很厚, 因還誊抄了供詞, 還原了案子的細節。
佃戶家貧, 故而兒媳和孫媳都替佟家漿洗衣衫,做些零工。
那日正去佟家送還衣衫,取新的髒衣,叫四郎的嶽父看見了孫媳婦生得頭臉整齊。以屋中有髒衣待取,诓騙她和她婆婆分開,跟著去了別的院子,進了屋。
不料遭此橫禍。
回家就上吊了。
供詞、人證俱都詳實。
佟家派來報信求救的是四郎的舅兄,舅兄雖然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但事情本身就是這樣,遮也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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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令的信已經把事情的全貌客觀而精準的還原了。
沒什麼誤會。
就是四郎那個納了六個妾的老嶽父又動了色心罷了。
四郎臉色鐵青。
五叔“哎呀,哎呀”了一陣,道:“那個,佟家說……不讓贖減?”
葉碎金道:“強辱良家,本就是重罪。良家是人婦,重上加重。逼辱至人自盡,還是打著葉家的名號,其行之惡,袁令沒判他凌遲,已經是給我留臉面了。”
佃戶雖貧困,但也是正經良家。
信裡說得很清楚,佟家就是仗勢欺人,很張狂地說了:“我女婿是葉四郎,人在比陽,你們想告官盡管去告。看看鄧州有沒有官敢管葉四郎家的事。”
故而苦主父子知道南陽縣令姓葉,是葉家人,才絕望痛哭,擦幹了眼淚回家去了。
那些話寫在信裡,五叔和四郎都看見了,極其扎眼。
可終究是四郎的嶽父,家裡兒媳婦哭得快要死了。
“就……讓他家多出些錢,能不能把命保下來?”五叔搓著手,“哎呀,你看你四弟妹,你知道她素來……”
“叔。”葉碎金打斷他,視線投向四郎,“你讓四郎說話。”
她盯著葉四郎,問:“四郎,你的意思呢?”
四郎卻不說話,神情十分糾結猶豫。
“四郎。你我同歲。”葉碎金看著他,“現在不是小時候了,你是大人了。不是什麼事都要長輩出面,如今,該你自己出來說話了。”
她話音中帶著威壓。
五叔轉頭看著自己兒子。
四郎猶豫許久,將葉五叔沒說完的話繼續說下去:“月娘……你知道她的,她素來是個孝順的……”
他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
父子二人清晰地看到葉碎金臉上的冷笑。
“她佟家女兒的孝順,得要我們葉家汙了清名來替她擔著是嗎?”她問。
葉五叔和葉四郎就都說不出話來了。
終究他們姓葉。
葉四郎低聲問:“非得償命不可嗎?”
葉碎金看了看他們兩人:“我現在在做什麼,你們可看明白了?”
葉五叔和葉四郎又都不吭聲了。
佟家舅哥過來求救,自然還說了鄧州別的事。
他們這才知道,葉碎金不聲不響地派了袁令代他去巡視。這趟拿辦的,不是葉家的,就是與葉家關聯的。
葉碎金在幹什麼,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
這一年,發展得太快了。
一下子,葉家就成了鄧州唐州的土皇帝了。
親戚們跟著飛升。
很多人開始翹尾巴了。
六娘她出刀了,要把這些翹起來的尾巴都砍了。
二人忽然恍惚。
才一年啊,竟才一年的時間麼?這麼短?
明明覺得,過去好久好久了。
怎麼才一年呢?
咄。
指節叩擊桌面的聲音把二人拉回了神。
葉碎金的手指節,又叩了一下——咄。
這聲音,莫名地讓人難受。
太糟了。
他們都明白了葉碎金要做什麼。
以她的性子,必要見血的。
糟就糟在,四郎的嶽父趕在這個風口上了。
四郎不敢與她對視。
“你弟妹,鬧死鬧活……畢竟是她親爹,我的嶽父。我知道她爹做的不對,隻是……”他嗫嚅著。
葉碎金對四郎微微感到了失望。
但大家長,是不能因為對一個孩子失望就拋棄他的。
大家長,就是要扛著天,然後把每一個孩子都拉起來。除非這孩子爛到根子裡,沒救了。
四郎顯然還不到沒救的地步。
葉碎金必須要盡自己作為家長的責任。
“你既知道不對。”她說,“怎不知道該休妻?”
書房裡一瞬安靜了。
葉碎金道:“是休書不會寫嗎?沒關系。”
她拉開抽屜,拍出來一張紙:“我已經替你寫好了,畫押籤字,從此佟家與我家再無瓜葛。”
書房裡靜得落針可聞。
五叔和四郎額上都在冒汗。
四郎的冷汗層層地。
此時,他面對的並非是族中姐妹,他面對的,是葉家家主。
姐妹才會與他的妻子講姑嫂情。
家主,隻考慮家族的利益。
錯在子弟,子弟可除族,錯在聘婦,聘婦可休出。
葉五叔額上也冒汗。
葉家堡本家近三代都沒有出妻的,竟然他家要出妻?
但他看得明白,葉碎金不是在問他,葉碎金在逼問的,是四郎。
她是家長啊。
她對已經上了年紀的長輩不會去想改造他們。但她對年輕的族人是有期望的。
引導他們,本就是她的責任。
當年她一碗烈藥絕了生育搶了這個位子坐,就得擔起這個責任。
四郎的臉都白了。
“月娘……”他道,“月娘她……”
葉碎金道:“佟家這一年惡行頗多,是跟著我家乍貴之後,移了性情。”
說移了性情都是好聽的,實際上,就是外部條件夠了,於是從前沒有條件迸發的惡膿流出來了。
有了倚仗,膽子大了,敢作惡了。
“佟家非是良親,斷絕了,對你和五叔才是更好的。”葉碎金說。
葉五叔沉默了。
但葉四郎還是說不出“休妻”兩個字。也是三載恩愛,少年夫妻,還有一個女兒尚不足兩歲,正牙牙學語。
葉四郎沒有立刻答應休妻,葉碎金反而稍稍欣慰。
佟家的確令人厭憎。但人終究不是刀不是劍,不是無情之物。
葉碎金作為家主,她自然隻對家族負責。
但四郎是月娘的丈夫,他才應該對月娘負責。要是葉碎金一逼,他就休棄了月娘,葉碎金才會對他失望。
一個男人若對自己的妻子都涼薄,也別指望他對旁的人真心。
四郎額上層層的汗,臉色也發白,可還是頂住了。
“佟家是佟家,月娘是月娘。”他道,“她嫁給我的那一天,就已經是葉家婦。不能因為佟家犯事,便休了她。”
“我會去和她好好說。這事,我不插手。你……你看著辦。”
葉碎金要清理門戶,還要殺雞儆猴。
她這一刀若不砍下去,連她本人的威望都會受損。
以她的性子,沒人能攔得住這一刀的。
他的嶽父,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別人。
“好。我再給月娘一次機會。”葉碎金道,“你同她好好說道,這事,輪不到她插手。”
“隻,她若仍逼你以私害公……四郎,你知道該怎麼做。”
她把那張休書推到四郎面前,不再說話。
四郎盯著那休書盯了一會,點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五叔一直搓手:“哎呀,你說你,你這不聲不響地……”
不聲不響就搞大的。
葉碎金冷笑:“難不成我還要先去打草驚蛇?讓他們個個都有時間去打點、銷毀?”
五叔“嘶”了一聲。
葉碎金取出厚厚一疊信紙,哗啦啦翻了翻,道:“五嬸的娘家……”
五叔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葉碎金道:“倒沒什麼事。還挺好。”
五叔險些氣死。
人嚇人嚇死人的。
五叔道:“鄧州聽說動靜很大啊。”
葉碎金哼道:“蛄蛹得太厲害,可不就得動靜大嗎。”
五叔問:“都什麼人倒霉啊?”
葉碎金道:“本家,就你家出事。”
五叔臊得不行。
狠狠呸了一聲,罵了一句,也走了。
五叔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四叔和三郎來了。
“怎麼回事?你不能吱一聲啊,悄沒聲息地搞這大動靜。”葉四叔惱火地說。
他也是剛剛才聽到消息。葉七、葉八不在比陽,他原想跟葉五先碰個頭再來找葉碎金問問怎麼回事,不料葉五家亂成一團。
他家竟第一個卷進去了,真倒霉。
葉四叔匆匆趕過來找葉碎金。
葉碎金道:“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
四叔道:“別說廢話,我家有沒有事?”
葉碎金笑了。
她一笑,四叔和三郎便都放心了。
“四嬸家,桐娘家,蘭娘家,都不錯。”葉碎金道,“都很規矩。”
“那當然。”葉四叔得意叉腰,“你四嬸,是你叔爺爺親自選的人家,清清白白,從無作奸犯科之人。這是你叔爺爺定下的規矩。桐娘家、蘭娘家我都打聽過才結的親,都是清白規矩人家。哪像老五結親這麼不講究。”
“好家伙,你這是列了名單給袁令挨家捋?”葉四叔才反應過來。
葉碎金道:“這叫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