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們從街上叫了輛馬車,赫連響雲坐著馬車,赫連飛羽和僕從騎著馬,一並往刺史府去。
段錦覺得,放身之後,真的感覺和從前不一樣。
很奇特。
無形,但真的感覺有什麼東西解開了捆綁似的。而在從前,他甚至意識不到那東西的存在。
秦管事親自陪他去的。
雖然就是一街之隔的比陽縣衙。
去的時候袁令不在前面衙門口,說是在收拾行裝準備去鄧州。最後的印是縣丞加蓋的,笑著說了句“恭喜”。
秦管事也笑。
“是良民了。”他說,“小郎以後,無不可做之事了。”
或許就是秦管事說的這句話,觸動了心底,帶給了他“從此不一樣”的感覺。
再見到葉碎金,葉碎金問:“感覺如何?”
段錦想了想,道:“怪怪的。”
葉碎金笑了。
“以後,是我的骠騎大將軍。”她說。
段錦也笑,精神抖擻地應喏:“若做不到,主人揍我。”
葉碎金道:“還叫主人?”
Advertisement
段錦吸了口氣:“大人。”
葉碎金微笑頷首。
那些悵然的情緒早過去了。今生,就該不同。
沒有人可以再嘲笑段錦是永世家奴。
這日,下人來通稟赫連叔侄來拜的時候,他正在書房,問:“這什麼人?”
葉碎金道:“一個好苗子,不輸給你。”
段錦頓時便警鈴大作。
葉碎金道:“請他們到偏廳喝茶。”
她心中自然看重賀羽——赫連飛羽的。但眼前,赫連叔侄不過是白身,的確還夠不上刺史府的正廳。若做得太過,易讓人懷疑。
要盡量自然地招攬。
不行的話,就挾恩以報,總之赫連飛羽這家伙不能便宜了別方勢力。
待到了偏廳,赫連飛羽一看到她就從椅子上彈起來,高興地說:“葉大人!我叔叔好多了!”
“飛羽,不得無禮。”赫連響雲責備道。
赫連飛羽忙躬身行禮:“見過大人。小子無狀,請大人見諒。”
葉碎金笑道:“險失親人,失而復得,小郎心裡高興,不妨事的。”
她說著,目光投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比起那日閉著眼睛胡子拉碴的病人,今天這個叫赫連響雲的男人看起來好多了。衣衫簡單,但整潔幹淨,看著讓人舒服。
男人也看過來,葉碎金便對上一雙精亮的眸子,有年齡和閱歷積累出來的深邃。
赫連響雲的確是聽赫連飛羽說過“葉大人生得可俊了”,隻他實沒想到,葉碎金是這樣一個明光四射的美人。
但他與這年輕女子對上視線,感到那雙眼睛猶如深潭,竟叫他看不出深淺。
當然,若是能隨便叫人看出深淺的,又怎能克服“女兒身”這樣的大短板,登上二州節度使、刺史的位子,又手掌數千精兵呢。
能坐到這個位置的人,哪有心思簡單的。
隻有飛羽這樣的小孩子,才會天真地相信“葉大人覺得我值得這棵五百年老參”。
這個事,絕對是有問題的。肯定是有什麼地方違和,赫連響雲是能感受得到的。
他隻是找不到原因。
因葉碎金身在高位,又萍水相逢,她能圖他們兩個白身什麼?
且,把這些猜疑放一旁,她對他的救命之恩是毋庸置疑的。
“在下盛樂赫連響雲,特來拜謝葉大人救命之恩。”他深深地行禮。
赫連飛羽跟著深深揖下去。
若不是葉碎金,他就該成孤兒了。這個真的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涕零了簡直。
他聽見赫連響雲喚了一聲“飛羽”,便上前一步,將手中的匣子奉到葉碎金跟前。
段錦接過來,打開,金光撲面。
葉碎金挑眉,看向赫連響雲。
赫連響雲道:“大人予我之物,自是無價,非金銀可考量。大恩更是難以言謝,隻能銘記於心。此是我叔侄眼前所有,自是不夠的,惟是一點心意,還請大人不要嫌棄。”
葉碎金扣上匣蓋,推回去:“再貴重,也不及小郎君親人的性命貴重。”
赫連飛羽把胸膛一挺。
葉碎金笑著看他一眼。很愛表現的嘛,怎地在趙景文那裡就跟條死魚似的,一點不求上進,混吃等死。
難道真的對舊主那麼忠誠嗎?可那時候卻也沒覺得。
她力誇了赫連飛羽當時的表現,道:“本事與孝道,飛羽小郎兼有。他年紀還這樣小,未來定是人才。”
“我愛重赫連小郎,這才將壓箱底的寶參相贈。這些俗氣金銀,收回去,休與我談。”
赫連飛羽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段錦瞥了他一眼。
不過是個小孩。比十郎小,比明傑大。
但終究是個小孩。
過了,赫連響雲心想。
自家孩子什麼水平沒有人比赫連響雲更清楚。是不錯,很不錯,比旁人家的孩子來說,強不少。
但真的,沒法和壓箱底保命的五百年老參相提並論。
因為對每個人來說,自己的命都比別人的命更貴重才對。
他再一次抬眼去看葉碎金。
這個女子身上有他熟悉的氣息。鋒利、沉穩、老辣。
最後一點,出現在這樣年輕的女人身上,叫人有點意外。
他其實能感覺出來整件事的不對勁,但找不出葉碎金圖謀他們的理由。
葉碎金沒有動機。
若找不到動機,則單看她的行為,的確就如赫連飛羽推崇的那樣:豪爽,有識人之能,禮賢下士。
赫連響雲困惑了。
難道,真就是這麼簡單?
但赫連響雲從來也不是忸怩矯情之人。
葉碎金不收金銀便不收。
他道:“大人胸襟,常人不及萬一。隻此大恩,不能不報。我叔侄旁無長物,唯有一分薄力。來日大人但有差遣,我叔侄必萬死不辭。”
葉碎金撩起眼皮。
這個什麼叔父,可沒有小赫連飛羽好哄。
她這胸襟都表現到這份上了,也算千金買馬骨了吧。他居然都不熱淚盈眶,表示救命大恩,要叔侄兩代人以身相許才能報得。
第105章 緣由
成年男人真的是不可愛呀。
葉碎金正襟危坐, 質問赫連響雲:“赫連郎君見識過京城,是否覺得唐州狹小?”
赫連響雲道:“因生病,還未來得及細看唐州。但適才從客棧一路過來, 路程雖不長, 亦能看出唐州繁華, 大人治理得力。”
葉碎金問:“赫連郎君不想在唐州多看看?”
“會看。”赫連響雲道,“隻我侄兒年紀尚小,沒什麼見識, 想帶他多看看。京城看過,唐州看過, 還想讓他去見識見識江南。”
這個人好奇怪啊。他到底對唐州有什麼意見?救命之恩啊, 他怎麼就這麼不肯低頭?
葉碎金想了想,直接道:“我也不與郎君兜圈子了,我直說吧。唐州初定,我實在求賢若渴。赫連小郎君少年英雄, 難得一見,我實喜歡, 欲留小郎君在身邊。我觀郎君之意,也不似不喜唐州, 莫非是因為我是女子?又或郎君已有心向之人,有必去之處?”
唐州的繁華,有眼睛的都看得見。
赫連叔侄找人投靠, 自然會想找治地穩定的。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哪呢?是嫌她是女子?還是什麼?
赫連飛羽著急。看看葉碎金, 看看自己叔叔。
好想去搗他一下, 又不敢。
赫連響雲卻站起來, 傾身行禮:“大人萬勿妄自菲薄。大人能居於此位, 能令治下繁榮, 足矣說明大人的才具。這與大人是男是女無關。”
“隻我原想……”他說著,忽然面色發白,身子晃晃,抓住了椅子扶手才站住。
赫連飛羽驚呼了一聲:“叔叔!”
伸手扶住了他。
瞧,老天都看不下去,拒絕的話就別說啦。
葉碎金立即歡快道:“赫連郎君身體不適,快扶郎君去歇息。來人!去請楊司馬!”
一時廳中兵荒馬亂。
赫連響雲一層層虛汗出來。
本就未痊愈,硬撐著,有些撐不住了。
隻他身軀高大,一般人不行,段錦親自過去,與赫連飛羽兩個一左一右地架著他,將他扶到了客房。
楊先生過來給把了脈,施針,道:“比前幾天好多了,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得將養。”
太好了。
葉碎金對赫連飛羽道:“都這樣了,別折騰了。我派人去客棧,將你家僕行李都接過來,就在我這裡先養著吧。”
赫連飛羽但要推辭,葉碎金道:“男兒大丈夫,別扭扭捏捏。有什麼能比你叔父的身體更重要的。我這邊藥材齊,亦有良醫,不比住在客棧裡強。”
赫連飛羽堂堂大丈夫,怎能讓人覺得自己扭捏不豪爽。
何況說這話的是這麼欣賞他的葉大人。
赫連飛羽立刻道:“那便承大人的情了!”
葉碎金笑吟吟道:“不要放在心上。”
給我記在心裡啊,欠我好大人情呢,別跟你叔叔似的,油鹽不進的。
當即便安排了,自有親兵和赫連家僕往客棧去。
送了葉碎金,赫連飛羽快步回到房裡。
赫連響雲躺著閉目養神。
赫連飛羽坐在床邊,不吭聲。
過了片刻,赫連響雲睜開眼看了看他:“怎麼在生氣?”
他們叔侄離開房州,裹了頭臉,穿過均州北上,往河東道轉了一圈,又去了京城。
京城沒有想的那麼好,但終究是京城。
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才是正道。
隻他們白身,也不可能夠得著皇帝。
赫連響雲在與裴澤結識之前,便知道河東節度使的女婿是個人物。他如今是大公主的驸馬了,赫連響雲有意投奔他去。
豈料大公主收錢收慣了,門子也十分勢利。
赫連響雲衣著樸素,又風塵僕僕,便在門子上遭了慢待,還被索要“通稟錢”。
赫連響雲沒說什麼,直接轉身離去。
其他的皇子,打聽了解過,又不是很看得上。
裴澤那樣的一流人物,豈是隨隨便便能遇得到的。
赫連響雲便決定南下,去看看武安軍節度使,那也是個人物。
豈料,才入唐州,他就一病不起,差點客死他鄉。
赫連飛羽生氣:“葉大人多好的人,可不是大公主那樣的鼻孔朝天的。人家那麼貴重的老參都一文錢不要地給咱們了。你看你說的那是什麼話。”
弄得他赫連飛羽好像十分忘恩負義、不識抬舉似的。
他可不是這樣的白眼狼!
赫連響雲問:“你想留下?”
赫連飛羽道:“江南湖廣,也未必就比這裡強多少。說不得又是京城人那副嘴臉。”
哪比得上葉大人,一雙慧眼,能識得千裡馬。
赫連響雲撐起身體。
赫連飛羽忙給他後背墊上枕頭:“去取你的藥了。咱們的行李也都會拿過來。葉大人叫你在這裡養病,她這裡藥材良醫都有,比外面強。”
他強調補充一句:“葉大人真是好人。”
赫連響雲沒說話。
本是來辭謝的,沒想到身體不給力,這下可好,欠的人情更大了。
搞不好,真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