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徵幾個月回來,小孩子便蹭蹭地竄個子。段錦道:“比十二娘都高了。”
女孩子先長,男孩子後長。唐明傑正是長個子的時候。
段和道:“就是不愛說話,渾不似你,倒似三郎君。”
段錦可是說話十分伶俐,也十分愛說愛笑的人。
段錦道:“似三郎才好。”
如今,他才最想像三郎。
三郎的模樣,年輕人中最接近裴澤。
他們兩個站在一起,氣質上都很像,宛若父子。
裴澤愛三郎,葉碎金重三郎,都是大家眼睛能看得出來的。
段錦也想變成那樣子。
正吃酒說話,聽得院外有人聲。
過一會兒,唐明傑進來了:“叔。”
一聲“叔”,便表示“叔,外面有人有事找你”,隻後面的,唐明傑的嘴巴是不會去說的。
他雖已經能說,但不說。
十二娘為這個,都愁死了。
幸而段錦院中還有服侍他的小廝,也跟進來,稟報:“李管事來了,送了個姐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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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錦詫異:“什麼姐姐?”
小廝便喚了那“姐姐”進來。
因小廝年紀小,所以他口中的“姐姐”,其實看上去不過十五六年紀。
明眸靈動,膚白唇紅,臉頰下颌小巧動人。是個青春正盛,明媚貌美的丫頭。
她手裡挽個包袱,見了段錦,行禮道:“見過大人。”
段錦更詫異:“你是誰,來做什麼?”
少女道:“奴名玉夢,主人叫奴婢來服侍大人。”
屋中,段錦和段和面色都微有異。
因丫鬟是一種特殊的財產。
譬如女子嫁人,所帶來的陪嫁丫鬟,以及後面院裡、房中伺候的,理論上都是她夫婿的女人。夫婿不收,才會放出去配人。
旁的男子若看上了,也不能隨意收用,得去找夫婿索要或者購買。也能交換,以婢換婢,以物換婢的都有。
郎君長大了,到了一定年紀,主母也會放人到男孩子身邊,教他知人事。
府中門客,視情況而定,通常是派給小廝、書童來服侍。若給了丫鬟,則除了照顧衣食起居,同時還要擔負著暖床的職責。
即便她的所有權不歸這男子,但當她派給他的時候,她的勞力和身體的使用權,便都給了他。
段錦雖然自己也還是奴身,但他身上有官職,地位也特殊,正適用於最後一種情況。
因他本來院子裡就有小廝。在葉碎金身邊也有使喚的人,在戰陣上,更有段和等一眾與他親近的兄弟,漸成嫡系。
這樣一個明媚嬌美的花齡婢女送到他這樣血氣正旺的年輕男子身邊,意思太明白了。
饒是段錦聰慧伶俐,一向以反應機敏著稱,都愣了。
到段和別過臉去偷笑,他才醒過神來,問:“誰令你來的?”
玉夢羞澀道:“是李管事。”
李管事也不過是個辦事的。段錦問:“誰安排的?”
玉夢道:“是主人。”
這府裡隻有一個主人,便是葉碎金。她無有父母夫婿子女,除她之外,再無別的主人了。
唐明傑勉強可以算半個。
玉夢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好事會落到她頭上。
因府中並無男主人,似她這樣相貌出色的婢女並無出頭的路子,最終都將配人。
好在如今主人領著大家奔前程,男兒們若肯賣命,也能博個出身。運氣好的話,嫁個親兵哥哥,未來憑著他的軍功,也能翻身變成軍將夫人。
親兵中最最耀眼的,毫無疑問就是段錦。前程、容貌、性情、手腕和寵信,誰能贏過他去,連二寶和秋生都不能。
然大家隱隱聽說,主人偏愛段錦,要等他將來功成名就為他物色出身好的閨秀。
大家隻能嘆氣惋惜。
不料忽然天降好運,主人要送一個人去服侍段小郎。
畢竟,小郎也十六了,身體長成,血氣方剛。
隻小郎也是奴僕出身,聽說這次放身,他竟不放自己。那麼他就還是奴身,若將他服侍得好,佔了先機,有了感情或者孩兒,說不得將來,小郎自己不肯要什麼閨秀,願意厚待身邊老人呢。
玉夢羞澀地垂下頭去。
青春少女,多麼動人。
但既給了段錦,以後就是他房中人,段和便別開眼去,不多看。
隻對段錦笑道:“好福分,這下不得把大家伙羨慕死?”
不料,段錦卻不接這個話。
他對玉夢說:“你去找李管事,告訴他,我這邊不需要人。讓他給你另行安排。”
玉夢呆住。
美夢怎能就此破裂,少女惶然道:“是、是主人安排我服侍大人的。”
“我不是什麼大人,我和你一樣,同奉主人。”段錦道,“姐姐將來還要配人,在我這裡待了,名聲不好。我不耽誤姐姐,姐姐回吧。”
他喚了小廝:“送姐姐回李管事那裡去。”
又恐小廝還小,說話分量不夠,點了唐明傑:“明傑,你一起去。到那裡說話,記得要說話。”
實際上,屋中人,唐明傑的身份最高。
他點點頭,並不廢話,向小廝支支下巴。
小廝年紀還小,是個童子,不必避諱什麼,扯扯玉夢的衣袖:“姐姐,大人還要待客,姐姐與我走吧。”
段錦看也不看她一眼,自端起了酒杯。
玉夢泫然欲滴,難過地跟著小廝和唐明傑走了。
待回到李管事那裡,李管事詫異:“怎麼回來了?”
玉夢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哽咽不說話。
小廝把手手一揣,看唐明傑:“小郎,你說。”
唐明傑在府中勉強也可算半個主人,他言簡意赅:“不要。”
李管事瞠目結舌。
“你咋回事?”段和惋惜死了,說段錦,“這麼俊一個大閨女,幹嘛退回去?”
段錦道:“她以後不好嫁人。若嫁給熟人,大家尷尬。”
玉夢這麼漂亮,未來很可能會配給葉碎金的親兵。
因她的親兵,大多年輕能幹,又有許多未婚。且這些青年,本就是從許多人中篩選出來的優秀者,將來的前程都比旁的家僕、家丁要好的多。
也就是說,玉夢很可能未來成為段錦同僚的妻子。見面要喊一聲“嫂子”的那種。
段和牙疼:“屁話。都給你了,怎還會給別人!”
其實所有人心裡,都知道段錦未來前程大好。他雖無義子、義弟、徒兒的名分,但他實實在在是葉碎金一手養大一手教大的。
半師,半母,半姐。
這份情,誰能比。大家便是再羨慕嫉妒,也無可奈何。
段錦道:“我自己都是奴身,用什麼丫鬟。”
段和道:“明擺著是你長大了,大人體貼你。”
成過親的女子就是不一樣。若葉碎金是個未婚的,大概想不到照顧這些事。成過親,有過男人,就不一樣。連這都能照顧到。
也足見,葉碎金是真的疼愛段錦。
段錦怔住,端住酒盞,問段和:“是因為這樣嗎?”
主人是覺得他長大了,該成為男人了嗎?
或者,她終於不再把他當成孩子,而是當成男人來看了嗎?
段和道:“當然了,你這個子比我都高。再說了,你花酒都吃過了,開過葷了,又住在府裡。這血氣方剛的,大人定是想到,與其讓你以後和丫頭們有了什麼不好聽,不如直接給你安排了。”
段錦卻盯著他:“你怎知我吃過花酒?”
段和道:“大家都知道呀。”
“大家都是誰?”
“大家就是大家。”
段錦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才問:“主人知道嗎?”
第100章 準許
翌日。
十二娘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找葉碎金。
碰巧葉碎金這裡正好沒人, 她來了便能見到她六姐。
“姐!”她道,“袁令要去鄧州?我可以一起去嗎?”
葉碎金抬眼:“你知道他去幹什麼?”
十二娘點頭。
又道:“我答應了袁令,我不亂說, 我連我爹我娘都沒告訴。”
十二娘雖是女孩子, 又潑辣淘氣, 是出了名的寇妮子,但前生後世她都有一個好處,即她許諾了的事, 她就會應諾到底。
因她跟著陳令學習。但陳令遠在內鄉,而十二娘還得跟著父母生活, 所以在比陽。
老師雖不在身邊, 身邊卻有一個袁令。
自袁令上任之後,處理了許許多多積壓的案子。還從衙門的庫房裡,翻檢出了許多被蟲蛀了的舊案宗。
十二娘如今是比陽城身份最高的閨秀了,可旁的女孩想同她玩, 根本找不到她的人。
她成日泡在比陽縣衙裡,躲在後面旁聽袁令審案——沒辦法, 袁令畢竟不是葉敬儀那樣的族兄會哄著她,許她上堂做了個書記。袁令是正正經經的前朝進士, 真正的讀書人。
對進士,十二娘也不敢造次。她老師陳令,都隻是白衣書生呢。
同為縣令, 出身上差了幾個檔次。
在文人的世界裡, 陳令得對袁令低頭。
但因為常常泡在縣衙裡, 還自發幫忙收拾整理舊的案宗, 又時常找袁令請教, 所以十二娘和袁令也十分熟稔了。
袁令是端方君子, 年紀比葉四叔隻大不小,兩鬢都染了風霜。他的年紀能給十二娘做父親甚至祖父,倒也不怕什麼闲話。
雖不是老師與弟子,也有半師之誼。
葉碎金道:“你既知他去做什麼,那你可知若去了,你會面對什麼?”
“我知道。”十二娘道,“其實就跟戲文裡差不多,代天巡視的意思。官員犯罪就貶官,百姓犯罪該判就判,該斬就斬。”
她說這些的時候,是有點興奮的。
葉碎金看出來了。
可現實怎能是唱戲。
她垂垂眼,再抬起:“經查,葉家四房的葉三郎,擄奸良家,霸佔田地,冒領軍功,貪汙軍餉,為佔人妻子謀害其夫一家老小,按律,當斬。”
“葉十二,你斬不斬?”
十二娘瞪著眼看著她。
葉碎金冷冷地回視著她。
十二娘開口:“我哥怎可能……”
“當然是假設。”葉碎金手指叩著書案,質問道,“我隻問你,假設你與袁令去了,查出結果如此,葉十二,你的大哥,你斬是不斬?”
假設的這些,隨便拎出幾項組合在一起,就已經是斬立決了。更不要說全部都犯。
十二娘心裡很清楚,在這個假設裡,“葉三郎”是必要斬的。
但是,被假設的這個事她的大兄啊。
十二娘心裡明明想回答“當然該斬”,可這麼明白清晰且正確的答案,就是堵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好像嘴巴裡被麻核塞住了似的。
十二娘跟葉碎金互瞪著,額頭竟滲出一層層的細密汗珠。
最後,她道:“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去去晦氣。雖然是假設,也夠晦氣的。
“不是真的吧?”她心驚膽戰地問。
葉碎金翻個白眼。
十二娘松口氣:“不是真的就好。”
我哥不可能幹這種事。
“你以為你是去看戲,看熱鬧,看卷宗。”葉碎金道,“你去了才會發現,袁令將要綁起來將要砍頭的人,都是你認識的人。”
“過年提著點心去你家拜過年,過壽拿著尺頭去你家拜過壽。給你買過糖吃,也塞給過你魚形的小銀锞子。”
“他們被枷著,衝著你使勁喊:十二娘,十二娘,快救救我們呀。十二娘,十二娘,快去求你爹,快去求求六娘。十二娘,你不能不管我們呀。”
葉碎金冷笑:“葉十二啊,你怎麼辦?”
十二娘真不知道,她六姐除了厲害之外,嘴巴還這麼能說會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