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動起來了,商品便流通起來了。
治地便繁榮起來了。
回到刺史府,又是一輪各種匯報。
蔣引蚨亦在其中。他如今已經不是商人,是刺史府正兒八經有編制的僚屬。瑞雲號在比陽的主事人如今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的了。
他在廂房裡排隊,待輪到他去正房裡匯報,匯報完,他沒有立刻走。
葉碎金問:“還有事?”
蔣引蚨沉吟了一下。
葉碎金道:“有話直說。”
蔣引蚨笑道:“也沒什麼,就有個好笑的誤會。”
他嘴上說著“好笑”,但是葉碎金從他的眼睛裡感受不到笑意。
葉碎金挑眉。
什麼事好笑呢。
原來是某商號結識了一個姓葉的人,這人飯桌上提出,想要入股。
“哦。”葉碎金問,“然後呢?”
蔣引蚨從葉碎金的聲音中完全聽不出她的喜怒。這讓他微感忐忑,但這個事,商會一致商量過,託了他反應給葉碎金。他帶著使命在身上。
隻能接著講:“老馮便道,入股這等事,他做不了主,得商號的兩大股東都同意才行。”
Advertisement
那姓葉的自然要問兩大股東是誰。
一個自然是商號本來的東家,另一個……節度使葉碎金葉大人。
於是那人幹笑著解釋:“玩笑,酒後玩笑罷了。別當真。”
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因為比陽被定為葉碎金的治所,成為了權力的中心。因此,許多葉氏族人都跟著遷居過來了。
那人不是本家,但也不是分了宗的分堂旁支,和葉碎金還依然在一個族譜上,憑著姓葉,在比陽也謀了個差事。
似他這樣,謀個底層胥吏的葉氏族人還真有一些。葉碎金身為家主,提攜族人原就是她的責任。
蔣引蚨從葉碎金那裡出來,就直接去了會館——商會的人都知道他今日能面見葉碎金,都等著他的回復呢。
見他來,大家都問:“怎樣?可說與大人知了嗎?”
這次的事雖然不了了之了,但老練的商人們知道如果放任不管,以後還會有更多這種情況。
比陽比別處好的地方是,他們有一個自己人在貴人身邊。
對,就蔣引蚨。
一個曾經的掌櫃而已,現在竟然有了正經官身了。讓人豔羨。
既有言路,商人們怎麼會放棄這樣一個優勢不用。
而且,葉碎金本身就是女子,一個女子能掌著三州,本就不尋常。這個不尋常的女子,肯重用蔣引蚨。以及結合之前與她合作的種種,商人們對她有期待。
所以,大家決定通過蔣引蚨把這個事捅到葉碎金那裡去。
蔣引蚨道:“已經說與大人知了。”
眾人關心:“大人是何態度?”
葉碎金的態度至關重要。
他們希望,她生氣,越生氣就越好。
最好是雷霆震怒。
蔣引蚨卻道:“……看不出來。”
眾人驚詫。
蔣引蚨有些為難:“是真的看不出來。”
眾人面面相覷。
因蔣引蚨曾是瑞雲號南陽分號的大掌櫃,能做到這個職位,說明他有能力。
他的能力甚至強到了,能被葉碎金看中,搖身一變,成為了節度使大人的人,還頗得器重。
察言觀色,可以說是他各項出色能力中最最基本的一項了。
“她……有二十五嗎?”有人忍不住問。
“別胡說。”有人知道的清楚點,“她今年應該才二十一。”
眾人一片抽氣之聲。
若是個四五十歲的官場老油條,蔣引蚨說看不出來對方的態度,他們不會覺得詫異。
但葉碎金才二十一,如此年輕。
在場俱都是人精子,也驚嘆。
蔣引蚨道:“雖看不出大人態度,但我出來後,書童出來喚人,叫親兵去請袁令。”
袁令原是慈丘縣令,前些年苦苦維持著慈丘的民治。待葉碎金掃蕩到那裡,他認為葉碎金可託,便開城門迎了她。
葉碎金也欣賞他,拿下比陽城之後,城之下設了縣,將他調過來任比陽令。
比陽城的民生、刑獄,都是袁令的職責。
隻將城內治安單拎了出去,有巡街使、武侯鋪專門負責。
眾人不解。
蔣引蚨解釋:“袁令是比我先面見大人的。”
袁令匯報完,已經離開了。中間還有別人,然後才是蔣引蚨。
但蔣引蚨一出來,葉節度使大人立即又派人去召回袁令,說明兩件事之間有關聯。
眾人道:“且看看。”
袁令本已離開,又重被召回。
不過比陽城的縣衙官署就在旁邊,一街之隔。說來,都不用騎馬,提著袍子就來了。
葉碎金今日第二次見到袁令,道:“有個事,除了袁令,沒有旁人能做了。”
她神色鄭重,且突然將他復又召回,必不是小事。
袁令躬身:“大人請說。”
葉碎金便把蔣引蚨說的事告訴了他。
袁令聽完,頷首,問:“那麼大人是想我……?”
“鄧、唐二州,姓葉的,和葉氏的姻親們,你去給我查一遍。”葉碎金道,“有無犯奸作科、借勢欺人,仗著葉氏的招牌胡作非為的。”
“我給你人手,你隻管去查便是。”
“若有作奸犯科者,將人提交當地。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意思。”
“若有仗勢壓人的,你報給我,我來處理。”
袁令看了葉碎金一眼,才揖手受命:“是。”
葉碎金笑道:“你看我什麼意思?”
袁令與她相處了一段時間了,對這位上司已經建立起了信心。且葉碎金於他,頗有知遇之恩。
他便直言了剛才的感受:“大人雖年輕,然不慍不怒,已深得養氣之道。”
讀書人養氣,講究的就是七情不上臉,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叫人看不出喜怒。
這不到一定年紀,修煉不出來。
葉碎金把二寶借給了袁令,還給了他一隊親兵。
二寶因為在河口立了功,如今也有了陪戎副尉的出身了。還放了身,如今已經是良民。
令秋生羨慕嫉妒得咬袖子。
當然二人心頭偶爾亦會閃過困惑——葉碎金當時派給他倆的任務,到底目的是什麼呢?
肯定不是趙郎,呸,肯定不是趙景文另結新歡這個破事。
這個破事就是一個偶發事件,根本不具有可預見性。
秋生尤其遺憾。因為二寶是憑著這個偶發事件立功的。
如果葉碎金“真正”防範的事發生了該有多好,那樣他也可以立功了。
就不必看著二寶升遷、段錦平步青雲,自己隻能日日咬袖子了。
唉。
袁令離開,段錦道:“主人怎竟一點也不生氣?”
葉碎金道:“這有什麼可生氣的?都是肉骨凡胎,乍富乍貴,醜態百出,簡直是顛不破的道理。”
大穆京城裡,新貴和新貴的家人、親戚們搞出來的各種烏煙瘴氣的事,她早就見怪不怪了。
便是當時留在京城的一些葉家人,照樣也搞些破事氣人。
每每有事,她在宮裡不方便,都是十二娘去踹門揍人。
氣得多了,就不氣了。
終看明白不過是人之常性罷了。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文人們辯得臉紅脖子粗的也沒辯出來。
但葉碎金知道,世間無人是純潔無瑕 。隻要外部條件發展到那裡了,誘惑力足夠了。再白再幹淨的人擠一擠,也都能或多或少地擠出些惡膿來。
為這生氣,不值當的。
總之板子在這兒,刀也在。
誰挨板子誰挨刀,自己硬往上湊,旁人也攔不住。
第99章 體貼
段錦有一會兒沒說話。
葉碎金問:“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
她還摸了下臉, 以為沾到什麼髒東西。
段錦有些困惑,道:“主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生過氣了。”
葉碎金頓住,凝視段錦。
他道:“好像, 好像……得是去年夏天之前的事了。”
段錦愈整理記憶, 愈感到困惑。
是的, 沒錯。他一直在葉碎金身邊,他太熟知她的事了。記憶中上一次她真的生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之後的這一年多裡, 她也會做出冷目之色,凌厲之色, 暴烈之色, 但那都是有需要。她本人其實沒有動過真的怒氣。
旁人或許沒有察覺,段錦不會察覺不到。
葉碎金知道這是為什麼。
因為人老成精。
雖然前世她還沒老到那種程度,但她人生跌宕,所見所遇都是普通人一生不能見的。所以離成精也不遠了。
既已成精, 怎會輕易動喜怒。
早說過,老去的心沒法再年輕回來。
葉碎金微笑:“你再長大些, 便會知道,人間事, 逃不過四個字——不過如此。”
段錦正色道:“長大這個詞,以後隻能說明傑了,我用不上。”
葉碎金道:“今年十六了是不是?”
段錦:“可不是。”
葉碎金笑了。
笑中似有嘆息。
段錦看不懂, 也不知道到底葉碎金是承認他已經長大了, 還是沒承認。
總之現在他和十郎在一起, 對比太鮮明, 任誰都不會把他在當作“孩子”。
又因他是葉碎金貼身人, 地位特殊, 葉家長輩、三郎、四郎、五郎,與他說話也俱都認真嚴肅,與對十郎不同。
這日他喊了段和到他住處吃酒。
人的位置越高,越能感到對力量的需求。
同是葉碎金的貼身親衛,大家的競爭亦十分厲害。作為一騎絕塵遙遙領先的那個,段錦如今也有屬於自己的“嫡系”。
他在刺史府裡有自己單獨的院子,非是給下人住的那種雜居院落,而是正經的院子。
且刺史府中因隻有葉碎金,她是能士兵同吃同行的人,府裡沒有別的女眷,更無子嗣血脈混亂之憂慮,也不分內外院。
如段錦、秋生、二寶這些貼身的人,住行都在身邊。
隻段錦的待遇是最好的。
唐明傑是葉碎金義子,到了比陽之後,原也有他自己的院子。
但他願意與段錦一起住,他的院子便空著,人日常裡都是在段錦院子裡生活起居。
隻段錦不在比陽的時候,他才回自己的院子。
他雖是義子,與段錦卻有師徒名分,對段錦執弟子禮。
段錦和段和吃酒,雖有小廝,他亦跑裡跑外的。
但到底是葉碎金義子,段錦敢使喚他,段和可不敢。每次他進來,段和就得起屁股。
段錦笑道:“你去練功。”
唐明傑便一聲不吭出去了。
段和這才坐踏實,又道:“唐小郎君這可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