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酸刻薄得讓人生氣。
可生氣實際上是因為她發現她解決不了她描述的場景。
她手握著拳頭,鼻尖都冒汗。
“怎麼不說話了?”葉碎金譏諷,“剛才不是還嘰嘰喳嗎?”
十二娘瞪眼睛。
葉碎金道:“你想去便去。這一趟你去了,若能面對,能幫忙,回來你接著學習。未來,我的刺史府裡給你留個位子。”
十二娘愣住。
她學律法,是真的覺得這個有意思,越學越有意思。她其實沒想過學出來以後能幹嘛。
畢竟他的老師都不知道。
原來她如果學有所成,也可以像哥哥們那樣,跟在六姐身邊做事嗎?
拿俸祿,有身份,被人尊敬或者畏懼。
但葉碎金話鋒一轉:“但你若去了,什麼都做不成,還給袁令拖後腿幫倒忙。那回來也不用再和陳令學習了,收收心,該說親說親,該嫁人嫁人。四叔給你置辦豐厚嫁妝,以後養兒育女,孝順公婆,鍋邊灶臺也挺好。”
十二娘的眼睛又瞪起來。
葉碎金也回瞪她。
比瞪眼睛,從小到大,她在兄弟姐妹裡從來就沒輸過,還怕你個小十二不成。
“我……”十二娘雙手握拳,一發狠,“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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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碎金眼裡閃過笑意。
但隨即笑意斂去,手指叩叩書案:“既這樣,這件事就從現在開始,給你上第一堂課。”
十二娘:“哈?”
葉碎金看著這個傻子:“是袁令叫你來找我的吧?”
“是。”十二娘點頭,“袁令說,若無你準許,他是不肯帶我的。”
葉碎金冷笑,看她像個白痴。
十二娘忐忑:“有什麼不對嗎?”
葉碎金道:“你必是撞見袁令與眾人收拾出行,張口詢問。便袁令不能不說去的鄧州,也可以一句‘執行公事’打發了你。你也不是沒有教養,斷不會追著他問‘何等公事’吧?”
“
可袁令為什麼倒豆子似的告訴你他要去鄧州做什麼?”
“你是個什麼人?身上有什麼職務?憑什麼知道這些?袁令是個多麼守規的人,你想到堂上做書記,他都拒了你。怎地忽然什麼都肯對你說了?他做官做老的人,怎麼就不能編出個話把你對付過去?”
十二娘呆住。
“可,可袁令為什麼……”她不懂,“我,我不過是個小孩子,這有什麼意義呢?”
“你是普通的孩子嗎?”葉碎金道,“你是你爹的女兒,你是我和三郎的妹妹。帶了你去,寸步不離,袁令就多了一張保命符。”
十二娘不能置信:“便咱家有些族人辦了些作奸犯科的錯事,也不至於、不至於……吧?”
“至不至於,看利益有多大了。”葉碎金道,“歷朝歷代,中央往地方特派的巡查,路上被‘盜匪’所殺的,驛館失火被燒死的,到了地頭不明不白暴死在青樓裡,一世名聲盡毀的,多了去。”
十二娘眼睛發直:“可我,我能起到這麼大作用嗎?”
“你不能。”葉碎金道,“但我和你爹、你哥能。”
“沒有你,袁令若是在鄉間地頭被人謀害了……不需很多,一兩家,兩三家聯合起來,就能做到。再一起來哭,哭祖宗,最後,很可能就法不責眾,都掩了去。”
“倒霉袁令,也不會有人給他伸冤報仇。”
“但若有你,你若有事。他們敢傷你一根頭發絲。”
“我、你爹、你哥哥們,我們可不管他們是不是姓葉,是不是跟咱們在一個族譜上。我們可是會大開殺戒的。”
現在鄧州、唐州都知道當葉碎金說“殺”的時候,從來都不是開玩笑。
十二娘呆了許久,垂下頭,又許久,忽然抬起頭來:“我去!”
“既然這麼危險,你還派袁令去,因為這事,是必須得有人做的,對吧?”
“既這樣,我去。”
“我也沒什麼本事,就投胎投的好。袁令既看得起我,我就去給他做個保命符。”
“以後,這事寫進地方志裡,留下‘葉十二’三個字給後人看,我也圓滿了。”
葉碎金注視了她片刻。
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個櫃子前,打開櫃子看了看,從裡面挑出來一把比尋常的橫刀稍短一些的短刀。
“拿去。”她把短刀交給十二娘,“告訴袁令,我許了。”
十二娘雙手接住這柄刀:“六姐,我以後真能在你身邊做事嗎?”
“那你得有本事。”葉碎金道,“我的身邊,不養闲人,不容庸人。”
十二娘握住了刀:“知道了。”
十二娘從書房裡出來,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段錦。
“阿錦。”她走過去,“你找六姐?屋裡沒人了,你可以去了。”
段錦本來站在廊下望著中庭出神,被她驚醒,轉頭看,就看見了那柄短刀:“咦?”
十二娘:“怎了?”
段錦拿過來看了看。
十二娘道:“六姐給我的。”
段錦道:“這刀我用過的。這是主人少時練習所用的。後來給我用了一段時間,我個子長高了,就換了長刀。”
十二娘道:“現在歸我啦。你快進去吧,我還有事。”
她腳步匆匆地走了。
段錦卻沒有如往日那般精神抖擻地立刻進去。
他昨天晚上一晚上沒睡好,眼圈都有點發青。
他在廊下躑躅了許久,直到裡面的葉碎金不耐煩了:“阿錦?怎不進來?”
都聽見十二娘嘰嘰喳喳地和他說話了,十二娘都走了。段錦卻不見影?
段錦沒辦法,頂著發麻的頭皮,進去了。
第101章 改口
葉碎金撩起眼皮看他:“怎麼了?沒睡好?可是通宵吃酒了?”
吃酒這個事, 真是沒辦法。
男孩長大了,你都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什麼地方, 和誰, 總之男孩一長大, 忽然他們就開始吃酒了。
兄弟們都是這樣的,段錦和十郎也都是這樣的。
小小年紀,就和嚴笑那群老兵痞鬼混吃酒。
“沒有, 隻晚上吃了兩杯。”段錦道,“不多的。”
他今天說話沒有笑嘻嘻的, 與往日不同。似有心事。
葉碎金問:“那怎麼了?你在煩惱什麼?”
“沒有, 嗯……”段錦沉默了一下。
正如他無比地熟悉葉碎金,知道她的每個習慣,能察覺她任何的情緒變化。
同樣,葉碎金對他亦是如此。
所以嘴上的否認都是沒有什麼用的。
“秋秋要發嫁了。”他想起這個事, “主人多賞她些吧。”
葉碎金道:“用你說。”
總算換了話題,段錦道:“我給她添一對大金镯子, 我去年就答應她了。”
段錦不過是沒話找話而已。葉碎金卻凝視著他。
段錦:“怎了?不夠厚嗎?要不我再添點?”
打了幾次仗了,段錦如今也小有身家了。
葉碎金猶疑一下:“阿錦, 秋秋……”
丫鬟不能留太久,到了年紀該發嫁就得發嫁。否則留太大壓著不讓人嫁人,耽誤了姻緣, 容易成仇。
所以女孩子們一批批從身邊過, 年長的走了, 年少的來, 在主人身邊待幾年, 都不會太長久。
不管當時在跟前多受寵, 多親近的,嫁人了,不能隨便進府了,不能常出現在主人跟前了,很自然地就疏遠了。
時間越久就越疏遠。待生了孩子,鍋邊灶臺熬成婆,蓬頭垢面不復光鮮了。便連偶來請安都見不到主人的面了,靚麗鮮嫩的新丫鬟們都不給通傳,隻能在門外磕個頭。
不像男孩子,從護衛少年,長成驍悍將領,一直在身邊。
秋秋前世在她打唐州前就嫁了。葉碎金重生時對她的印象止於“曾經的貼身侍女”、“嫁的還不錯”。
葉碎金身邊婢女們來來去去,唯有後來在宮裡貼身的宮人最親近。
因宮人們不像宮外的婢女,十七八就嫁了。
一入宮牆,直到白發。
但葉碎金也知道,秋秋比阿錦大一些,有限,兩個人是差不多時候到她身邊的。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秋秋在她身邊的時候,也是阿錦年紀尚小,尚不用避嫌,甚至還可以進正房的那幾年。
也算是另一種意義的同僚了。
或者說,青梅竹馬。
秋秋這個月就要嫁了。
但這沒關系,下人而已。
段錦還沒明白葉碎金念著秋秋的名字,猶豫這一下是什麼意思。
實是他心中有事,秋秋隻是他拿來掩飾情緒的幌子罷了。
不想,葉碎金道:“你若喜歡她,我叫秦家另尋個媳婦便是。”
秋秋許配給了秦管事的兒子秦亮,於下人家僕中,也算是有前途的。未來大約是能當個管事的。
段錦直如五雷轟頂。
他才反應了過來。
“我怎麼會喜歡秋秋。”他忙撇清,“我與她一起長大,和姐弟差不多。絕沒有私相授受。”
但葉碎金隻是看著他。
顯得他的辯解很蒼白。
秋秋姻緣不錯,真怕壞了秋秋的姻緣,更怕主人誤解。
段錦道:“真的。”
葉碎金問:“那為什麼不要玉夢?”
昨晚李管事就來回稟過了,玉夢直接被段錦退回去了。
丫鬟們從小定向培養。秋秋這種就是往能辦事能幹活的大丫鬟方向培養的。
玉夢這種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的,從小就是挑出來養著,留作他用的。通常反而不會放到主人身邊去。
葉碎金親自看過的。
玉夢生得果真十分漂亮,年紀也正相當。
她過了眼,滿意了,才給了段錦的。
玉夢這容貌給了誰也不會不要,偏段錦就不要。
到底是逃不過這個問題。
段錦道:“我自己都是家奴,用什麼丫鬟,沒得叫人笑。他們本來就在瞎傳我喝過花酒,我再用丫鬟,他們更得取笑我了。”
他眼睛都不敢眨,終於趁這個話題,把想說的都說了。
孰料,葉碎金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有沒有喝過花酒這種小事。
在過去,皇帝賜美人給臣子。從秀女、宮人中挑選美人的這些事都得皇後去辦,這是皇後的分內事。
男女事對葉碎金來說也就是那樣,與吃飯喝水排泄差不多的,人天生的需求罷了。
且還排在了吃飯喝水的後面,也排在了富貴和權力的後面。
段錦不喜歡秋秋,也不喜歡玉夢。
那都沒關系。
“你大了,身邊該有人了。”她道,“我給你安排個人,以後少去花樓,不幹淨。”
葉碎金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
段錦內心中有一種失望。
他在期待什麼呢?這種期待本身就可笑啊。
段錦收斂了情緒,道:“並沒有的。隻去過一次,還是上次在竹山被嚴令之架著去的,不去就嘲笑我是小孩子。說好了隻喝酒的,他們壞得很,想把我灌醉。花樓女子也嚇人,動手動腳的,虧得我跑得快。”
聽著有些好笑。葉碎金便笑了笑。
但這不是段錦期待的情緒。
她道:“你若不喜歡玉夢,便再說吧。你看上了誰,來與我說。”
她頓了頓,道:“阿錦,我是想等你功成名就再給你擇個出身好的閨秀的。”
“但你也不小了,你若喜歡誰,便來與我說。”
“名門閨秀也好,丫鬟奴婢也好。”
“有身份的,我壓得住。沒身份的,我給她身份。”
“隻要是你喜歡的,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