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澤嘆息。
葉碎金回到鄧州,葉家軍已經集結四千人。
葉碎金視察了匠營。
匠營裡什麼時候都熱火朝天。匠人們挽著褲腿,光著膀子,皮膚被爐火燎烤得油黑發亮。
叮叮咣咣,火花四濺。
火紅的胚一入水,滋啦啦冒起白色的水汽,滾燙。匠人用鉄鉗夾著,身子卻往後仰。若離得太近,直接燙傷。
多大的官進來了,也不停手。因要看著火候,快一步慢一步都是不行的。
便是葉碎金來巡視,都沒有人停下手中工作。
葉碎金恨恨:“皇帝也太小氣了。不曉得賞點鐵啊甲啊的,我都教八叔這麼哭窮了。”
紫金魚袋和犀帶在盛世太平時候自然恩寵和榮耀。趙景文也愛給別人賜這些東西,段錦就都有。
可這玩意擱現在有個屁用。也不能賣錢。
葉三郎安慰她道:“算好了,好歹免了三年稅。咱那石頭,也確實有點不講究。”
手藝有限,不是特別逼真。所以就用車子高高地拉著遊街,還蓋著紅綢,不讓百姓靠太近看。後來就給抬進宮裡給供起來了。
三郎特別囑咐了最好放屋裡。
可別雨淋了,嗯,容易,嗯……懂的都懂。
換一間工棚,在制甲。
Advertisement
主要還是制作皮甲。
小工們有的正往甲片上刷漆,要塗兩到三層漆,才能讓甲片變得更結實。也有的在用朱砂染絲繩。
大工們在打孔、用染好的絲繩穿甲片,打結。
結打得必須有技巧,還必須有力,夠緊,才不會松脫。
葉碎金拿起一副半成品,用力地扯了扯,滿意地還給大工。
告訴葉三郎:“下次跟老關說,生牛皮有多少我們要多少,不嫌多。”
牛是農家重要的資產,魏律裡甚至規定了不許隨意宰殺耕牛,違者不僅罰錢,還要坐牢。
整個中原地區都是農耕地帶,制作皮甲用的是生牛皮,自然不可能從中原出。
這是上一次關將軍從北地弄回來的。
他運了南貨過去,拉了許多北地的東西回來。這其中,比起貂皮、老參、香料這種奢侈品,葉碎金當然更愛生牛皮。
關將軍懂她。
跟瑞雲號分成的時候,她把生牛皮全留下了,奢侈品分給瑞雲號。瑞雲號把那些東西販運到南邊,又能賺取利潤。
大家各取所需。
更有大小攻城器具。
帶著輪子的雲梯,逼近城下用的巨盾,破門用的攻城錘和撞車。
十郎在裡面上蹿下跳,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恨不得每一個都親自操作一番。
這一次出徵,老少將領齊聚。
葉四叔把葉五叔硬摁在了比陽,也跟著來了。
葉碎金先做戰前動員。
“此次,跟往日都不一樣。大家都得明白這一點。”她道,“別把均州當成唐州。”
“唐州跟鄧州一樣,自宣化軍散了,再無大股軍馬,都是一盤散沙,我們一個個收拾過去,輕輕松松。”
“均州可不一樣。”
“這次,是我們第一次對上正規軍。且均州和裴家一直有衝突。當年均州已經侵入房州,裴澤也入了房州,在那裡扎根,把均州的人打退了回去。他們就此結下梁子,多年互相犯邊。實戰經驗都遠超我家。”
“大家須都收起輕松心態,做好心理準備。”
這是葉家第一次,打真正的攻城硬仗。
四月二十六,均州還在念叨“怎麼京城那邊還沒個音信,不會路上出事了吧”的時候,萬想不到,同時收到軍報,鄧州自東北、房州自西南同時攻來。
他兩家,明明中間隔著整個均州呢!是怎麼勾結到一起去的?
難道是巧合,可又不可能巧合成這樣!
延岑城被迫兩面迎戰。
葉碎金使一隊嗓門大的壯漢在城外叫陣:“奉大晉皇帝之名,討伐均州!爾等亂賊,速速開門受降!”
均州城樓上喊:“我們均州已經去了使者向皇帝上表稱臣!”
城下喊:“一派胡言,我方使者才從京城歸來,領了陛下諭旨!奉旨討伐!”
這一“奉旨”,延岑城的軍心就開始動搖了。
不免有人說:“既都已經上表稱臣,那不如……”
城裡連斬了兩人才壓住了軍心。
上表稱臣和被攻佔豈能一樣。
稱臣後,原來的首領還是首領,軍權還在自己手裡。不過是名正言順了罷了。
被攻佔,腦袋能不能保住不知道,權力是肯定保不住的。
必須戰。
延岑城分派兩員悍將迎戰兩邊。
裴澤出戰。
當年護他出逃的不足百人,後來離劍南道出走與他匯合的也不過兩三百人。
帶這幾百人的隊伍,年輕的世家子從來不能躲在後面,戰戰親徵。
段錦看裴澤,覺得他身上不僅有貴氣,甚至有讀書人的文雅。豈不知,脫下衣裳,裴澤身上傷痕累累。
這般傷痕,也隻有前世的大將軍段錦可與之一比。
裴澤的武器是長柄掉刀。
長柄刀中最有名的是青龍偃月刀。掉刀又不同,刀刃筆直,刃首上闊,兩面開刃。
戰鼓咚咚,馬蹄激烈,裴澤眉眼暴戾,他一騎當先,領著裴家精兵浴血衝陣。一柄長刀抡起來,正手反手,刀刀收割人命!
這種正面戰場其實沒有太多的兵法可用。
拼的就是武藝的高低、力量的強弱、殺人技的熟練。
就像硬石與硬石相碰,碎屑迸射。
城上鳴金,守軍縮回了城裡。
城上弓箭斷後,截斷了追兵去路。
裴澤也收隊。
回到營地,他全身都是血,當然是旁人的血。
然裴澤是裴家主帥,更是裴家軍魂。
首戰告捷,裴家軍士氣喧騰。
親兵迅速過來給他卸甲。
這樣高強度的作戰,身體會大量地出汗,還有滲透進去的血水。
鐵甲導熱導涼,不及時卸甲,貼身的衣物很快會變得冰涼,涼氣還會憋在裡面。容易生病。
很多多年徵戰的將領,或深或淺,都有這種病,或至少埋下了病根。
葉碎金前世精神上不能支撐,身體一下子就垮下來,也是這個原因。病氣早就在那裡,全靠人一口氣撐著。
沒了那一口氣,便撐不住了。
鐵甲卸去,衣裳解開,親兵投了溫熱的手巾給他擦拭身體。
裴澤看到義子嚴笑騎馬歸來。
嚴笑是從城的另一個門繞過來的,葉家軍在同時攻打那邊。
剛才,裴家軍這邊也有一個葉家郎君,是行三的葉三郎。
這二人互相被派往對方陣地,名義上是方便聯絡,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明白——既結盟友,當然想了解一下友軍的實力。
葉家軍那邊也首戰告捷了。
“出戰的是葉四老爺,他同時也是刺史的別駕從事,還是節度使的副使。他是葉大人血緣最近年紀最長的叔父了。葉大人唯一的兄長葉三郎,便是他的兒子。”
這麼一交代,先不說別的,光是葉家軍那邊的繼承順序都排出來了。
不像裴家這邊,就裴定西一個獨苗苗,所有人都把他盯得像個眼珠子。
裴澤,著實羨慕。
第88章 試圖
然後才是匯報的戰況。
“葉四老爺是個猛將。”嚴笑道, “他帶著五郎君和七郎君上陣的,也都不差。別的郎君們我也和他們切磋過,都不差。小十郎你別看他跟個猴子似的, 九郎說上了陣誰都勒不住他的馬嚼子。”
“葉家軍這次是老兵帶新兵。我瞅著他家應該是一直還在募兵。新瓜蛋子一眼就能看出來。老兵倒是還行。”
能從將領中脫穎而出, 被裴澤認作義子的, 自然是佼佼者。
嚴笑的眼光也是很高的。
對葉家軍的評價是一句“還行”。
裴澤點點頭。
嚴笑還沒嘚嘚完。
“葉大人,”他眼睛閃閃發亮道:“披掛起來可真俊啊。”
葉碎金的甲是她父親還在的時候,花了重金給她打造的。
太平時代私藏甲胄是謀反大罪。但那時候不是已經不太平了嘛, 當爹的疼愛閨女,特特打造了這麼一副好甲。
葉碎金披掛起來, 當真是颯爽耀眼。
嚴笑眼睛都直了。
裴澤瞥了他一眼。
嚴笑大聲咳嗽, 揉揉鼻子:“那個,明天還是我過……”
話沒說完,就別旁的人從後面一把勒住脖子:“換人,換人, 怎能總是你一個。”
嚴笑:“爪子放開!”
軍中就是得有些朝氣。對這些年輕的將領,戰陣上裴澤對他們要求極嚴, 私下裡卻十分隨和。
如此,義子們與裴定西之間, 既有忠心,又有感情。
裴澤道:“輪流。”
大家高興起來。
還有幾個人尚未見過葉碎金呢,都盼著。
房州, 房陵。
趙景文意識到自己作繭自縛了。
葉碎金與他義絕的時候, 接收了河口, 還收回了一百葉家軍。幸而她沒有絕情到底, 他自己收編的人, 她都留給了他。
但如今, 他沒有了地盤,也就沒有了進項。
手中之前積累的浮財,一大半用在了成親的聘禮上。
於是就更加珍重這三百雜兵,因為這是他唯一的資本了。
前陣子他最擔心的,就是裴澤把這三百人吞並。
作為嶽父,他如果這麼做,他於禮法上、力量上都毫無辦法,絲毫反抗不得。
幸而,裴澤沒這麼做。這三百人單獨成營,糧草由裴家負擔,編制卻在裴家軍之外,由他獨領。老丈人擺明不貪他的,還養著他。
趙景文在當時感到非常欣慰。
但在短暫的欣慰之後,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短視!
這樣的安排,固然裴家父子不會染指他的人,但同時,也把他這個裴家女婿給摒除在裴家軍之外了。
他擁有自己的三百雜兵,但也隻擁有這三百雜兵。
他領著獨立營,同時意味著不會在裴家軍中再給他安排位置。
趙景文悔死了!
當時就應該當機立斷把這三百人獻給裴澤以表忠心的!
比這更讓他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的是,裴澤和葉碎金他們兩個人,竟然毫無嫌隙地攜手合作了起來。
葉碎金讓裴澤借道鄧州去京城上表稱臣,還賣糧給他。
他們兩個人,更合謀均州!
直到大軍開拔前,趙景文才知道這件事。他根本連軍事會議都沒有被準許參加。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犯了大錯。
自己把自己給排斥在了裴家軍之外,而這,與他娶裴蓮的初衷恰背道而馳。
他很少犯這麼大的錯誤的,細細回想,都是因為當時葉碎金的絕情放手,徹底打亂了他的陣腳。
他至今想不明白,葉碎金怎麼能那麼絕情。
仿佛從前那些她在他身上用的心血她全都不在乎似的。
人若是為一件事付出了很多,往往很難撒手。越不撒手,越往後就越難撒手。
所有人都逃不了這個定律。
葉碎金怎麼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