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天,裴蓮睡得沉沉的時候,趙景文都被這個問題困擾得睡不著。
翻來覆去,說不請是恨?是怨?是茫然?
還是悔?
總之在當時,他整個人是真的慌了。
人一慌,就容易犯錯。
以後再不能這樣了。
他去找裴定西。
相比較裴澤,當然是裴定西更好哄。
他忍著讓裴定西揍了他一頓出了氣,又答應以後替他解決一切裴蓮的麻煩,裴定西就對他有笑模樣,肯叫他姐夫了。
裴澤出徵,留下了裴定西在家裡,老將喬槐輔佐。
宛如一個國家的太子監國。
既監國,自有監國的權力。
“二弟,我在想個事。”他對裴定西道,“我知道嶽父避嫌,特特讓我領著自己的人。”
他眉眼溫和,仿佛一個真正的兄長,對小弟親切地說:“嶽父想多了。實沒必要。既是一家人,我是信嶽父的。我想了,我的這些人就打散了,並入家裡的隊伍吧。你看如何?”
老將喬槐此時不在裴澤西身邊,他身邊除了貼身的親衛沒有旁的能做主的大人。
小孩子,有點權力最喜歡逞能,喜歡瞎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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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當誘導,讓裴定西在裴澤不在的時候把這件事辦了。等裴澤回來,也不好意就讓女婿兩手空空。或者讓裴蓮出出力,吹吹風,總能想辦法在軍中謀個職位。
大善。
豈料,裴定西小小孩子,眼睛眨了眨,小臉蛋一繃:“姐夫此言差矣。”
趙景文:“……?”
“雖是一家人,親兄弟也得明算賬。”裴定西說,“父親與我說過,姐夫的就是姐姐的,姐姐的也是姐夫的。姐夫這些人,相當於是姐夫的私房。那也就是姐姐的私房。”
“莫說姐姐已經成親,和姐夫才是一家人。便是姐姐沒有成親,父親和兄弟也斷斷不能去動女兒家的私房的。”
“從來隻有貼補女兒,沒有私拿女兒的。所以父親說,姐夫的營,糧草我們管著。但人,我們是一個也不會碰的。”
“姐夫越是信我們,我們就越當自律才是,否則,豈不是辜負了姐夫一片真心。”
趙景文從來巧舌如簧,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一個小孩子叭叭叭地教訓一通。
隻覺得眼角都抽抽。
“定西,”他揉揉額角,“你聽我說……”
“姐夫,你莫要再說了!”裴定西悍然拒絕,“我裴定西,堂堂男兒大丈夫,以後,隻有我貼補姐姐姐夫,絕不會動姐姐姐夫一根針的。”
“哦,我現在還小。你別著急,等我長大,我長大了就貼補姐夫!”
“就這樣啦,喬伯等我呢,我去啦。”
趙景文眼睜睜看著裴定西帶著他的貼身親衛,跑了。
無語問天簡直。
跟小孩子果然溝通不了。
趙景文決定試試從裴蓮這裡下手。
他跟裴蓮表達了差不多的意思。他以為他若跟裴家父子親如一家,裴蓮定然會喜歡。
不料他對裴蓮的了解還不夠深。
裴蓮竟然堅決不同意。
趙景文愕然。
問她為什麼,她又不肯說。
趙景文使出渾身解數,溫言軟語地循循誘導。終於裴蓮冷淡道:“我爹一直說二郎是我的依靠。”
她眼中現出忿忿。
“憑什麼呢,二郎不過是個妾出的庶子罷了。寵得宛如嫡子一般。”
“他小小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到讓我依靠?爹真是糊塗了。”
“趙郎。”裴蓮牽住趙景文的手,“你才是我的依靠。”
“你的人,就是我們夫妻的人。你要小心,我們夫妻的,決不能變成二郎的。”
“你要牢牢拿住自己的人。不要和家裡的隊伍混作一起。”
“爹和二郎若是動心想染指,你立刻來告訴我,我拼到鬧死鬧活,也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趙景文覺得……頭疼,牙疼,肝疼。
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
有點想扒開裴蓮的腦殼看看她腦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
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又扛不起槍,又握不住刀,在這世道裡,不靠父親兄弟靠什麼?
靠夫婿也得靠得住。
夫婿也想靠她父親兄弟呢。
這話又不能直白地說。
裴澤雖然不讓裴蓮嫁到外邊遠處去,找了一個能留在他身邊的女婿。但到底裴蓮還是“嫁”了的。
他與裴蓮是正經的夫妻,而非招贅。
家裡有兒子的,怎麼可能招贅,讓外孫威脅孫子的地位。
男人的心裡,都有一條清晰的線。
趙景文抱著裴蓮喁喁私語,溫存許久,漸漸了知道了這父女三人是怎麼回事。
裴澤愛女,對女兒有愧疚之情,明明對他是個極大的利好。
奈何裴蓮轉不過彎來。
她還非常執拗。
以趙景文的經驗來說,若經歷過他那樣的逃難流浪的經歷,遇到什麼事都能彎得下腰來才對。
不知道裴蓮如何變成這樣。
直到裴蓮流淚告訴他:“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受了多少苦,飢寒交迫。護衛我的老陳一直告訴我,我是劍南道大小姐,劍南道大小姐,隻要找到我父親,就能過上好日子。”
“我全憑著這個支撐著,可好容易尋到了父親,你猜怎樣?”
“對,他和二郎父慈子孝,甚至同乘一匹馬,手把手地教他讀書識字習武。”
“我呢,多年流離失所,隻落得一副病秧秧的身子。”
趙景文問她:“這個老陳現在在哪裡呢?”
這個人在她幼小時保護她多年,或許說出來的話有分量,能勸得動她也說不定。
裴蓮道:“他前兩年病死了。”
趙景文:“……”
趙景文仰天長嘆。
第89章 城頭
第二日, 裴澤的另一個義子過去葉家軍那邊,同樣,葉家軍這邊派過來的也換成了葉四郎。
看來大家想法都差不多。
葉四郎一直暗暗咋舌。
嚴笑與葉家人最熟, 笑問:“四郎覺得如何?”
葉四郎道:“怪不得六姐一定要讓我們過來看看。”
四郎嘆道:“我家如犬, 你家如狼。”
嚴笑道:“那沒有辦法。你們有家, 我們沒有啊。”
有家有根,便如家犬守宅。雖然看著也威風,但因有退路, 故穩而不狠。
裴家軍沒有根,漂泊至此。若敗退便是流亡。所以拼著身上傷痕累累, 也要咬死對方不松口。
令兵來傳令:“大人命嚴將軍助陣!”
嚴笑道:“那我去了。”
四郎道:“小心。”
嚴笑勾勾嘴角:“你瞧好。”
嚴笑人如其名, 很愛笑。不料上了戰陣悍得像匹餓狼。
到夕陽西下,鳴金收兵,嚴笑回來,扛著刀:“喲, 你還在啊。”
四郎卻不答話,凝目看著軍營。
嚴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都是傷兵在處理傷口。有些自己就能弄了, 有些得互相幫著。也有醫工,隻管重傷的。
有開膛破肚被拖回來的, 呻吟著。
醫工看看,隻搖頭。
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場面了。嚴笑問:“看什麼呢?”
四郎看看他,遲疑道:“損傷很重……”
嚴笑回頭看看, 有點困惑:“還行啊, 不算重。”
忽地反應過來, 問四郎:“你家打仗不這樣?”
四郎道:“從沒這麼重過。”
嚴笑不信, 細問起來, 問明了葉家軍在唐州一貫的打法, 原來就是兩個字——
碾壓。
嚴笑嫉妒得不行:“富家子!”
晚上在中軍大帳酸溜溜地給大家講了。
諸人:“嘖!”
今日去了葉家軍那邊回來的義子道:“沒錯。他們今天已經開始這樣了。”
昨日首戰是試探,約略心裡有數了,今天就開始了。
諸人:“嘖!”
而另一邊,葉碎金聽了四郎所說的,道:“嚴令之說的沒錯。咱就是富家子的打法。”
“我若人多,便上人。我若勢重,便壓勢。我既後備充足,自然求戰損最小。”
“但這也就是在眼前,在家門口。未來,我也沒法保證戰戰都能如此。”
“所以,好好學著點裴家。”
“學學什麼是孤軍。”
正面戰場的戰鬥就是消耗戰。彼此消耗士兵、武器、盔甲、糧草。也消耗將領,打了四日,延岑城折了四五名將領了。第五日,不管城下怎麼叫陣,也不開城迎戰了。
葉碎金道:“去報於裴公,攻城吧。”
重型器械推上來。
投石車首發。
因城牆高,單靠人力,弓箭力相對便弱了。火箭很難射進城中深處。投石車便投石塊,也投擲火彈。
巨盾掩護著,將雲梯送城牆下推進。
城上用了床弩,這是大殺器。長矛一般的弩箭竟能穿透巨盾,將人釘死。
又或者擊在巨盾邊側,巨大的衝擊力使得盾手脫了手,盾牌翻崩起來,暴露出了下面的士卒。頓時弓箭密集如雨般地射來。
人成了刺蝟。雲梯停在了半路。
下一隊人又舉著巨盾頂上去。
雲梯若不能推進到城下,人上不了城頭無法幹擾城上的弓箭手,那麼就算撞車撞開了城門,後續的士兵往前衝也會遭遇雨林一般的弓箭壓制。
這是葉家人第一次打攻城戰。
在各種戰鬥類型中,攻城戰是攻方最不願意打的一種類型戰。
因為守方天然佔著地勢的優勢。使得攻方面臨的困難直線上升。
種種戰術,都在校場上演練過。
但正如周俊華當初教訓小郎們說的,校場演練和戰場實戰,完全是兩回事。
這也是葉家軍第一次面對戰損如此嚴重的一場戰鬥。
消耗。
葉家諸人,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消耗這個詞的意義。
生命是一種消耗品,這大概就是戰爭的真面目。
過去那些輕輕松松,輕傷輕損便拿下唐州,比起來如同遊戲。
嚴令之一句“富家子”不是譏諷,是陳述。
這一日,連中軍大帳的晚會都氣氛沉悶。
葉碎金道:“還沒打敗仗呢,隻是攻城一日未克而已,就這樣了?嚴令之說的果真沒錯,一群富家子。”
十郎抬頭:“呸!哼~”
葉碎金道:“今日學會,慈不掌兵四個字,不光是面對敵人。”
眾人各有所思,大多喟嘆。
葉碎金道:“不願打仗就回去做富家翁。家裡一大攤事呢,每一處都需要人,不是沒得選。我認真的,想好了,可以來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