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年輕的魂魄,裝滿了遺憾,不得不令人感到痛惜。
好在他們還能回家。
比起那些馬革裹屍,就地掩埋或焚燒的將士,不知要幸運多少。
“你待會去和仇陽說,我胡言亂語那些話,請他不要放在心上,這是怨不得他。”
“嗯,我會的。”
楚熹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橋下。
皇城一夜殺戮,無數人的鮮血匯聚到尚周河中,原本清澈見底的河水,此刻呈現出一種如晚霞般的顏色。
薛進道:“瑜王率兵逼宮,三萬兵馬,被誅殺殆盡。”
能使得河水染紅,死傷豈止三萬。
他們又是誰的弟弟,誰的兄長,誰的父親,誰的丈夫,可有人替他們哭一場。
“薛進。”
“嗯?”
“你之前說,要給楚楚取名楚清,依我看,不如叫楚清晏。”楚熹仰起頭,笑了,雖然那笑含著苦澀,但總歸有了一點生氣:“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薛進終於抱住她,很用力的收緊雙臂,至於勸慰的話,仍然是說不出。
隻有那麼蒼白的一句:“想哭就哭,不要忍著。”
楚熹鼻尖一酸,眼淚莫名其妙的大顆滾落:“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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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薛進在她耳邊輕輕嘆息:“我發誓,很快,一切都會結束。”
……
一夜之間,帝都可謂翻天覆地。
一道道駭人聽聞的消息從宮中傳來,讓坊間百姓應接不暇。
“多可笑啊,從前勤王護駕的瑜王賀淳成了逼宮謀逆的反賊,從前的反賊薛進今朝勤王護駕立下大功。”
“可惜太子呀,小小年紀遭了毒手。”
“說來也是邪門,就在昨個夜裡,皇貴妃受驚早產,胎位不正,一屍兩命。”
“皇貴妃是瑜王的義女,瑜王一死,太子,皇貴妃,和皇貴妃腹中龍嗣就一齊沒了,嘖嘖,這事當真怪得很。”
“如今瑜州十萬兵馬就在帝都八裡之外,群龍無首,亂作一團,且瞧著吧,這出戲還沒唱完呢。”
的確,這出戲還沒唱完。
巳時未至,宮中宣了一道聖旨,才真正讓百姓們大跌眼鏡。
大周朝的天子!竟然將南六州拱手相讓!
從今往後!他薛進不再為人臣者!而是江南六州名副其實的主人!
百姓們實在想不通,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下這樣一道聖旨。
別說百姓們,連楚熹都覺得很困惑。
“這聖旨,是真的?”
“皇帝親手蓋上玉璽,禮部尚書當朝宣旨,還能有假?”
“為什麼……”
“你把藥喝了我就告訴你。”
“……”
“快喝,嗓子都腫了,再這樣下去會說不出話的。”
楚熹緊皺眉頭,一口氣喝光。
薛進忙往她嘴巴裡塞了一顆蜜餞。
“可以,說了吧。”
“帝都外那十萬兵馬,雖聽從瑜王號令,但歸根結底,仍吃朝廷的軍糧,領朝廷的軍餉,瑜王一死,群龍無首,自然歸屬朝廷。而你舅舅,昨日已率兵趕到楚州明昌城,離珲州不過二百裡,這場仗打起來,我們兩邊是各佔五分。”
“那,周文帝,為何……”
薛進看她說話那麼費力,喉嚨也跟著澀澀的疼:“周文帝受了重傷。他要殺惠娘,反被惠娘刺了一刀。”
楚熹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呢?”
“他傷得很重,這條命能不能撿回來還難說,消息一旦傳出去,帝軍必然大亂,所以我們各退了一步。”
薛進做事向來講究一個穩中求勝,晉州那邊雖向他投誠,願意出兵馳援,但不是自己的隊伍,到底不是那麼可靠,即便他信得過鍾家人,可晉州兵馬不完全是掌握在鍾家人手裡,倘若出了紕漏,將萬劫不復。
薛進不敢賭,隻能派廖三和仇陽率兵入宮,逼迫周文帝擬旨頒詔,周文帝怕他負傷的消息傳出去會動搖軍心,也隻能吃這個啞巴虧,兌現在茶館裡許下的諾言。
“他不該,這時候對惠娘下手。”
“是啊,若非他親手殺了太子,惠娘就不會為求自保派人去林苑。”
周文帝隱忍多年,偏偏在最後關頭殺紅了眼,毀掉了自己原本佔據優勢的一盤好棋。
沒有瑜王在背後坐鎮的惠娘,其實不值得他付出這般代價。
楚熹垂眸,心緒飄遠。
薛進沒有打攪她,默默下了馬車。
“少城主怎麼樣了?”廖三湊上來,關切地問:“可有好些?”
“還是吃不下東西。”
“哎,原先冬兒在,好歹還能開個小灶……”
薛進聞言,不由皺起眉頭:“千萬別當著她說這種話。”
“好好。”
“告訴炊兵,這幾日單給她做些軟爛好下咽的,不要隻熬粥,實在要熬粥,就用麻雀脯,麻雀脯粥會不會?麻雀脯切成丁,火腿也切成丁,再加上新鮮的嫩菜心和晚米,文火煨久一點。”
“啊……好,記下了,我這就去逮些老家賊。”
廖三重操舊業,又編了簍子,灑了粟米,趴在田間逮麻雀了。
楚熹終日鬱鬱寡歡,薛進跟著眉頭不展,軍中氣氛頗為緊張,底下將士瞧見廖三竟有闲情逸致捉麻雀,自然要過來打聽打聽,得知是解決楚熹食欲不振的困擾,便生出許多心思。
廖三是薛進身邊的紅人,升官發財全賴薛進看重,有那想步步高升的,見他如此會討上峰歡心,就一窩蜂的跟著學,也有那知恩圖報的,念著楚熹這些年從未讓他們缺衣少食,如今碰上煩惱了,他們理應設法開解。
故而都鑽研起菜譜,或在土裡刨食,或在山裡捕獵,或在湖裡撒網,行軍途中一個個忙得不可開交。
薛進對此並不阻攔。
他也忙著,忙著哄楚熹笑一笑。
就這樣,在大雪前夕,一行人來到了晉州都督府。
老爹得到消息,早已在此等待。
一別不過才半年,老爹竟長出了許多白發,看上去憔悴且滄桑。
楚熹一見他,淚水便如決堤一般,跪在他跟前痛哭不止。
薛進站在門外,隻聽楚光顯說:“不怪恁,不怪恁,這都是命,要不是恁,老四也活不到今日,姨娘也不怪恁,這些年恁和薛進在老四身上費的心思,她都看在眼裡呢,她一點都不怪恁們。”
“好了,不哭啊,往後咱就在安陽城,哪也不去,隻要恁和楚楚能平平安安的,老爹就知足了,薛進愛造反造反,愛稱帝稱帝,咱又不圖他什麼,不蹚他這趟渾水!”
雖然心知肚明,楚光顯是在寬慰楚熹,想要卸下她心裡的重擔,但薛進覺得,後面這兩句話太多餘了,完全沒必要。
作者有話說:
我臨近完結總是卡的要死,坐在電腦桌前瘋狂抓頭發
第171章
因老四和冬兒要盡早入土為安,眾人隻在晉州停留了半日,便動身趕回安陽。
為體面的安葬冬兒,老爹特將她收做義女,寫進族譜,並在宗祠立傳。
待一切完畢,於年後正月十八發喪。
大喪三日,楚熹始終沒有踏出房門,她自己也覺得奇怪,要說傷心難過,歸途這兩三個月早該緩過勁了,振作起精神,操持喪禮應當不難。
可她就是提不起力氣,整日昏昏沉沉,什麼事都不願做,動輒還會莫名其妙的流眼淚。
楚楚雖很想念她,但見她這般,也小心翼翼的不敢往上湊,總是躲在門後或屏風後偷偷的看她,小模小樣的十分可憐。
楚熹不得不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之類的心理疾病,很擔憂以後嚴重了,缺乏藥物幹預,會不會萌生自殺的念頭。
楚楚才六歲,老爹年紀又這麼大了,她不敢死,也死不起。
故而楚熹很刻意的強迫自己走到陽光底下,陪著楚楚玩耍,對身旁的人笑,一點一滴調整著狀態。
效果是顯著的,起碼薛進時刻緊繃的那根神經漸漸放松下來了,楚熹心情不好的這段時間,他都很少開口說話,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和楚楚別提有多像。
二月初二,楚楚生辰這日,老爹很正式的將“楚清晏”三個字記入族譜。
楚清晏,其實有點像個男孩,不過總歸是有了正經的姓名,楚楚碰見生人,就不用在半羞半怯的告訴人家她的乳名了。
“先生!先生!”楚楚迫不及待的想把這件事告訴祝宜年,一路連跑帶顛的衝進院子,還沒等定身站穩,就被人高高的抱起來了。
是她的五叔,楚信和。
“跑這麼快,不怕摔著?”
“我又不是小孩了。”
“是啊,楚楚都六歲了,不是小孩了。”老五捏捏她糯米團子似的臉蛋,笑著說道:“先生今日有要事,讓五叔督促你功課,走吧,上五叔那去。”
老五的簡體字典在這半年間已告一段落,可如何推行成了難題,祝宜年便給他出主意,讓他在城郊辦一個義學,專招收那些家境貧寒的將士遺孤,一則全了仁義,二則能通過實際情況細化字典,對以後推行大有益處。
楚熹從來支持此事,老五甚至不用請示老爹,就在城郊大張旗鼓的辦起了義學,如今已有三四百學子,都是年紀不足十歲的孩童。
楚楚很願意來這玩,府裡雖然也有小丫鬟陪她遊戲,但那些小丫鬟隻會在屋子裡擺弄琴棋書畫,實在無趣的很,不像義學裡的孩子,沒事就爬樹掏鳥窩又或下河撈魚,總一群一伙的,楚楚覺得可有意思了。
隻是她的身份和學子們到底有所不同,學子們自知能在義學讀書識字,不愁吃穿用度,全仰賴安陽楚家的資助,對這個偶爾會有些頤指氣使的“江南公主”,多是遷就與順從,甚至討好巴結。
即便楚熹經常耳提面命的告誡楚楚,做人要謙遜有禮,不能恃強凌弱,然而長久處於這樣的環境裡,楚楚難免會感到混淆。
譬如數九寒天,她的手串不小心掉進了河裡,她曉得河水刺骨,為區區手串傷風著涼很不值當,可她略皺一皺眉,便有人跳到河水中去幫她撈手串了,她看著瑟瑟發抖的學子,亦曉得這樣不妥,可她並沒有恃強凌弱,逼迫著人家給她撈手串。
於是,楚楚在接過手串時,依著楚熹素日的模樣,仰起頭,彎著眼睛,很誠懇的道了謝,並讓奶嬤嬤送給學子一身厚實的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