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冬兒還想說什麼,卻被薛進一把扶到隨從的背上,不禁面露苦笑。
任誰看來,她都沒有活路了。
偏偏薛進還想著要救活她。
“姑爺。”冬兒強忍著從骨子裡傳來的冷意,小聲地說:“當年,當年那把石灰,是我揚出去的……”
薛進仿佛沒有聽見,又仿佛毫不在意,隻皺著眉頭滿臉焦灼煩躁的催促道:“快點!”
冬兒嘆了口氣,終於覺得累了,緩緩閉上眼睛。
轉瞬間被薛進一巴掌拍醒。
“不要睡。”薛進仍舊那麼刁鑽刻薄:“要是不想你家小姐在你棺材前撞死,就把眼睛睜開。”
分明疼的厲害,分明有那麼多遺憾,分明對這人世間戀戀不舍,可冬兒還是不自覺笑了。
她原以為,她臨死前最後看到的,會是她藏在心裡那麼多年的仇陽。
沒想到,竟是一座略顯荒蕪的小院。
雜草叢生,屋脊破敗,溫煦的陽光暖融融地揮灑下來。
楚熹趴在地上,用身體死死壓著散落滿地的春宮圖,含羞帶愧的朝著薛進俯首磕頭。
“謝,謝,薛,統,領,救,命,之,恩。”
冬兒確定,她那時真想幫楚熹挖一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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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啊,鑽進坑裡別出來了。
實在太丟臉。
時至今日,她想起來,仍然腳趾蜷縮。
可……如果能回到那時候,該多好。
回到那個不知愁的年紀,每日跟在楚熹身後,大街小巷的亂竄,楚熹會給她買她最愛吃的糖炒慄子,豆沙包,吉祥果……
“冬兒!趙冬冬!”
“姑爺……帶我回安陽,求你,帶我回安陽……”
薛進看著她眼底那一抹希冀,喉結微動,輕聲應道:“嗯。”
“還有,當年的事,我從未怪過你。”
……
薛軍盡數褪去,皇城重歸寧靜。
雨勢越來越微弱,朝霞將陰雲撕開一道裂口,束光斜落,琉璃瓦閃閃發光。
一面現世安穩,一面堆屍成山。
周文帝雪白的衣裳布滿了血痕,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倒是上頭的金繡龍騰如舊高貴威嚴。
這身衣裳,是惠娘親手為他做的。
周文帝拖著長劍,緩緩走向深宮,步伐有一些搖晃散漫,像個名門世家,整日遊手好闲,負暄闲看的公子哥。
“陛,陛下……”
宮人們惶惶不安的跪了一地,不敢正眼看這位陌生的真龍天子。
周文帝走進惠娘的宮室,手中的劍劃過青石磚,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響。
外面一片驚恐的慘叫,很快便徹底安靜。
準確的說,是統統殺幹淨了。
周文帝看著惠娘,須臾,視線投向她懷中剛誕生不足一日的嬰孩。
惠娘亦盯著他,咬著牙問:“元兒呢。”
“死了。”周文帝淡淡道:“死在賀淳的懷裡,可惜你沒瞧見,那父子情深的模樣,著實有趣。”
即便早有預料,惠娘仍是打了個寒顫。
看她眼睛裡浮上驚恐,周文帝不禁笑了:“原來,你也會怕。”
“生下元兒,是我迫不得已。”惠娘有些哽咽地說:“除此之外,這些年,我可曾有哪裡對不起你。”
“哪裡對不起朕?”
周文帝冷笑一聲,緩步上前:“一個低賤的妓子,不知在多少男人的床榻上輾轉伏枕,你可知,你每一次觸碰朕,朕都覺得無比惡心。”
惠娘臉色驟然慘白,再抬起頭看周文帝時,眼睛裡的驚恐和軟弱一掃而空。
“賀旻。”她叫他的名字:“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別把事情做的太絕。”
“這才對,這才是你,事到如今,何必裝模作樣。”
“楚熹如今在我手裡,隻要你放我一條生路,我便讓劉贛把她送進宮來。”
“果真好手段,連劉贛一個閹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周文帝雖是笑著,但眼裡殺氣愈發濃重,他將劍鋒抵在襁褓之上,猙獰的近乎癲狂。
惠娘撥開他的劍,緊緊護住懷中的賀宣:“你瘋了!宣兒是你的血脈!”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了周文帝的怒火,他猛地奪過襁褓,將那啼哭不止的嬰孩摔在地上。
宮室內靜了一瞬。
周文帝盯著那不再有任何動靜的幼子,聲音如寒冰般刺骨:“與其有這樣一個低賤的生母,一輩子活在恥辱之中,倒不如死了。”
惠娘驀然笑出聲:“賀旻啊賀旻,你真是可憐至極,沒錯,我是低賤,我窮其一生都想要向上爬,想要將世人踩在腳下,可你呢,你不過是我的登雲梯,是旁人眼裡的絆腳石,你的王朝將覆滅在你的手上!你到死都將背負著枷鎖!”
周文帝勃然大怒,一把掐住她纖細的脖頸:“你給朕住口!”
惠娘忽從被子底下抽出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
幹脆利落,毫不猶豫。
隻可惜,稍稍偏了一寸。
周文帝攥住她的手,用盡全力,一點一點拔出匕首,目光陰鸷而瘋狂地持著她的手,將染血的利刃,送進她的心髒。
作者有話說:
標題是說我,這章都給我寫emo了
第170章
楚熹清醒過來時,陰雲已然完全散去。
她穿著幹爽的中衣,躺在馨香的床榻上,陽光灑進房內,窗棂與枝葉的影子像一幅畫似的印刻在地面。
天高雲淡,風平浪靜。
仿佛終於從一場令人心驚膽戰的噩夢中醒來。
可腳踝處傳來的疼痛與薛進刻意躲避的視線,殘忍地打碎了楚熹那一絲僥幸。
靜默良久,薛進低聲開口:“冬兒……”
大抵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睫毛在輕顫,瞳仁不住地晃動,極度口渴一般舔舐著自己的下唇,滿臉都是難以遮掩的不忍和無措。
還有愧疚。
仿佛,他是害死老四與冬兒的罪魁禍首,楚熹盡可以將心裡東衝西撞的悲憤哀怨向他宣泄。
但楚熹沒辦法責怪薛進。
為著救她,五百西北親兵幾乎盡數身亡,那些人當中,不乏有世代為薛氏一族效命的忠勇之士,亦有正值好時光,滿腔抱負的少年郎。
他們同樣是某個人的弟弟,某個人的至友,同樣被期許著能安穩順遂的過這一生。
“我想,再看看冬兒。”
“嗯……”薛進頗有些艱澀道:“醫官說,你傷了骨頭,要養一陣子……我幫你穿鞋。”
楚熹點點頭,任由他幫自己穿好外袍和鞋襪。
老四和冬兒的棺木擺在園子裡,半合不合,漆黑的棺蓋上落滿桂花。
仇陽廖三等人站在一旁,面上皆有幾分隱忍的怒色,見到楚熹,不約而同的垂眸,尤其是仇陽,他驚惶的閃躲簡直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楚熹忽然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曾抓著仇陽的衣襟,撕心裂肺的質問仇陽為什麼不早來一步,隻要早來一步,哪怕一步,老四或許就不會死。
真不可思議,她竟會說出那樣的話,她簡直,是在欺負仇陽。
楚熹緊抿著唇,掙開薛進攙扶著她的那隻手,一瘸一拐的走到棺木旁。
冬兒替她引走追兵時,釵發散亂,衣衫布滿泥濘和血汙,是很狼狽的模樣,這會重新打理過發髻,換了幹淨的衣裳,除了面色過於蒼白,倒看不出有何不妥。
楚茂和也是,如同睡著了。
楚熹向後退了一步:“蓋棺。”
“少城主,不再看一眼嗎?”
“不必。”
“那可要等回了安陽再發喪?”
“嗯。”
楚熹這副平靜到近乎冷漠的樣子,讓眾人不禁倍感揪心,真恨不得她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也好過獨自忍耐。
薛進看著楚熹,沉默片刻道:“今日我們便啟程回安陽。”
“好。”
她還是有點恍惚,昨晚的事,連問也不問一句。
薛進心裡又酸又軟,很想抱一抱她,在四下無人的地方。
於是牽起她的手,扶她回去。
楚熹跟在薛進身旁,聽到背後傳來棺木挪動的聲音,是在蓋棺。
然後,要釘上一根根長釘,徹底封死。
她強忍著沒有回頭去看。
人終有這一日,被困在黑暗裡,埋在黃土中,孤獨的腐朽,化作皑皑白骨,這是逃不掉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