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隻見冬兒緩緩從暗處走出。
“你為何在此。”
“小姐,不放心,叫奴婢來看看。”
仇陽看著冬兒,沉默良久,輕聲問道:“你都聽見了?”
冬兒是楚光顯煞費苦心養出來的刺客,論腳上功夫,哪怕在軍中也是第一流的,若非她主動露面,不論薛進還是仇陽,都不能察覺到她的存在。
“嗯。”冬兒眼睫微顫:“都聽見了。”
“你……”
“我不會告訴小姐的。”
“多謝。”
冬兒見他欲走,快步上前:“仇將軍,奴婢有些話想和你說,隻耽擱你一會,可不可以?”
仇陽道:“好,我送你回去,邊走邊說吧。”
醜時三刻,軍營內寂靜非常,腳踩在青草上,那沙沙的響聲都清晰可聞。
冬兒垂眸,盯著仇陽刻意放緩的步伐:“姑爺說話總是不中聽,將軍別往心裡去,小姐是真心把將軍當成至交好友的。”
仇陽輕笑一聲:“我知道,可薛進說的也沒錯。”
“嗯?”
“你還記不記得,那年薛軍圍攻安陽,我奉命襲營,火燒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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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記得……若非將軍替奴婢擋下那支箭,奴婢早已葬身火海,又怎能活到今日。”冬兒視線上移,看向仇陽寬闊的肩膀,那是仇陽為她擋箭時受傷的地方。
“你那時和我說,你這輩子最好的日子,就是在你家小姐身邊做個整日婆婆媽媽的丫鬟,沒有半點煩心事,沒有絲毫的顧慮,你願意永遠這樣,永遠不變。”
冬兒點點頭:“將軍記性真好,一字不差。”
八月中旬的信州,哪怕深夜,仍是無比悶熱,風吹不散仇陽胸腔裡東衝西撞的酒意。
他並非千杯不醉,隻是習慣了克制。
“因為我初來安陽那一日,也在心裡想,這輩子就留在安陽,守好安陽的城門,打定主意,再也不變了。”
冬兒看得出,仇陽藏著很多心事,忍耐太久,無人可傾訴,於是停下腳步,笑著說道:“困龍伏爪在深譚,時運未到名未傳,單等一日春雷響,騰空飛上九重天。將軍和奴婢不一樣,將軍此生注定是要有大作為的人。”
仇陽轉過身,眼裡是如水墨一般的青山,以及一個瘦小的,微不足道的冬兒。
“你不明白。”仇陽搖頭苦笑:“我小時候飯量很大,家裡有兩個哥哥,四個姐姐,爹娘養不活我,把我送給了一對膝下無兒的老夫妻。”
“沒過多久,那對夫妻也嫌我吃得太多,叫我去地主家做長工,我想,這樣很好,隻要多幹活,就能吃飽飯了。”
“不知道為什麼,哪怕我沒日沒夜,起早貪黑的幹活,還是不能吃的比別人多,總是挨打,總是挨罵,他們罵我餓死鬼託生,是填不滿的無底洞。”
“後來我去碼頭扛貨,去做護院,去做鏢師。”仇陽深吸了口氣,壓下那呼之欲出的哽咽:“有時覺得太累了,很想回家,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家在哪。”
冬兒抿唇,輕聲問他:“再後來,就遇到了屠老六。”
“嗯。屠老六說,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想吃飽飯,得學會殺人,那陣子我不論吃什麼,嘴裡都有股很濃的血腥味。”
彼時的仇七,像一隻瘦骨嶙峋且貪婪的豺狼,他想填滿自己,就要吃掉別人,都道屠老六惡貫滿盈,他也並沒有比屠老六好多少。
“薛進說的沒錯,我太想拋開過去,太想徹底成為仇陽。”
“做一個,腳踏實地,堂堂正正的仇陽,這就足夠了……”
冬兒了然。
是楚熹將他從無盡的深淵底拉扯到陽光下,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也從來沒有過任何奢求。
楚熹說過,仇陽這個人,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
冬兒忽然有些埋怨薛進的小肚雞腸,而這份埋怨,全然出自對眼前人的憐惜。
茫茫夜色裡,徐徐柔風中,冬兒的心又一次泛起波瀾,她望著仇陽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小聲說道:“將軍……將軍可是心裡裝著小姐,再裝不下旁人了呢。”
仇陽垂下眼睫,似山川胡泊,立身於世,安穩而沉著:“嗯。”
冬兒便彎著嘴角,眼含笑意道:“奴婢此生也不願嫁人,不過,將軍是知道的,小姐總擔憂奴婢的前程,以為奴婢是整日待在安陽府裡,遇不到中意之人,才會有這等念頭,雖說不曾勉強過奴婢,但經常暗暗的找機會給奴婢做媒,實在是……”
冬兒思及楚熹那欲蓋彌彰的模樣,禁不住笑了一聲:“她一心想著給奴婢找到一個好歸宿,倒平白添了許多煩惱。將軍你呢,一日不成婚,姑爺就一日寢食難安,哪怕小姐視將軍為至交好友,也須得權衡許多,不便走得太近,總是為難的唉聲嘆氣。”
仇陽大抵猜到了冬兒的意思。
他自然不想楚熹為難,可……
冬兒趁他出神,一鼓作氣把話說完:“若將軍不嫌奴婢身份低微,可願與奴婢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假夫妻,一來堵住悠悠之口,二來能省卻諸多麻煩。”
即便冬兒跟隨楚熹多年,也學不會楚熹那滿嘴跑火車且臉不紅心不跳的肆意妄為,說完,臉就紅透了,好在夜幕籠罩,伸手不見五指,她隻需稍退半步,即可隱入黑暗中。
仇陽不回答,冬兒靜靜地等,終等到仇陽開口:“你還沒有遇到中意之人,所以不想成婚。”
“將軍遇到了,又能怎樣,事無絕對。”
“……”
冬兒近乎伶牙俐齒:“就算有朝一日我遇到了中意之人,黑紙白字和離便是,將軍還能攔著我不成?”
仇陽竟要被她說服,微微皺起眉頭:“可,可這樣……似乎不妥。”
“哪裡不妥?”
“……”
“將軍不急做決定,慢慢考慮,三日之後我等你答復。”
話音剛落,冬兒扭頭就跑。
如此靜謐的夜晚,她的腳步像貓一樣不發出半點聲響,能練出這樣一份本領,必然要受數不盡的苦。
……
薛進回到營帳時,楚熹已經要睡下了,聽到動靜,忙坐起身:“這麼早?”
“不然呢。”薛進脫掉沾染酒氣的外袍:“你想我在廖三那睡?”
“我以為你會被人抬著回來呢,怎樣?”
“什麼怎樣?”
“你別裝糊塗!如實交代!”
“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他看著……”
“能不能痛快點?”
“他看著是一句沒聽進去。”薛進一腳踢開長靴,栽倒在那張窄窄的行軍床上,揚起手來說:“任我翻天覆地,他自屹然不動,我欲滴水穿石,他乃五嶽三山。”
楚熹一把拍開他的手:“所以你到底說什麼了?”
“想知道?不告訴你。”
“……行,算你厲害,我就不該信你。”
“呵。”薛進笑了一聲,緩緩合上雙眼:“我要睡了。”
楚熹不滿他的冷笑,很不客氣的擰他腰間軟肉:“你又憋什麼怪氣,直截了當的說。”
薛進倒吸一口涼氣,忙推開她的手,瞪著她:“我不說,有違約法三章。”
“你違背的還少了?”
“沒意思。”薛進頗有自知之明:“老生常談,你不煩我都煩。”
楚熹聞言,便沒有繼續逼問下去。
其實,她若一再逼問,薛進恐怕真會遏制不住心裡的憤懑。
旁的倒也罷了,單“春日載陽,有鳴倉庚”這八個字,就足夠薛進和她翻臉。
她難道不曉得賜名為何意?她難道不明白廖三為何時至今日仍叫廖三?
她給仇七賜名仇陽,仿佛仇陽為她所有,從頭到腳,連身體裡的一滴血都是屬於她的,此事若傳出去,便叫世人皆知,仇陽是屬於楚熹的仇陽。
薛進思及此處,不禁用袖口遮住眼睛,不願看一旁的楚熹。
因他將情緒遮掩的極好,楚熹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對,還問他:“有熱水,你不梳洗嗎?”
“不,困了。”
“嘖嘖,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的?”
太陽,春日載陽,仇陽。
薛進越想越煩:“你別說話了行嗎。”
“你!”
“我很困……”
楚熹用力蹬了他一腳,下床穿鞋。
薛進這才睜眼:“幹嘛去?”
“你不是困嗎,我不打擾你,我去和冬兒一塊睡,哼!”
作者有話說:
我埋了三十多萬字的伏筆啊,終於寫出來了!這章前五十發紅包!
第156章
楚熹來到冬兒營帳時,冬兒正坐在凳子上盯著燭火發呆。
“想什麼呢?”
“小姐……”
“咳,薛添丁作妖,我不愛理他,和你擠一晚上,不介意吧?”
從前楚熹和薛進拌嘴吵架,冬兒定是要勸和的,隻今晚,她有幾分壞心:“姑爺作妖,小姐該把他撵出去才是,怎麼自己灰溜溜的跑出來。”
“欸,對啊。”楚熹輕拍了兩下額頭,頗為懊惱道:“都把我給氣糊塗了。”
冬兒忍不住笑:“姑爺又怎麼作妖?”
“誰曉得他呢,估計是和仇陽鬧不痛快了,你去的時候可瞧見仇陽了?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