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睜著一雙黑漆漆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麼可憐兮兮的要爹爹,楚熹真是心都要碎掉了,但凡不是身處亂世,她肯定堅決抵制這種喪偶式育兒。
沒辦法,真就是沒辦法。
“爹爹有很重要的事,眼下還回不來。”
楚楚雖天資聰穎,但以她的年紀並不能理解這動蕩的時局,頗有些低落的垂下頭。
楚熹抿唇,摸了摸楚楚略有些細軟的發絲,猶豫片刻道:“爹爹不在,可楚楚還有娘呀,還有阿爺,還有外婆婆,還有兩個小弟弟,可爹爹隻有一個人,爹爹也想楚楚呀,他回不來,一定比楚楚更傷心。”
“嗯……”
“那楚楚要不要給爹爹寫封信,告訴爹爹你很想他。”
“好!楚楚會寫信!”
楚熹笑著抬起頭,對丫鬟嬤嬤們道:“去看驛使離府沒,若是還沒離府,就讓他等一會。你們也都退下吧。”
眾人領命而去。
出了門,奶嬤嬤便將兩個新上來的小丫鬟叫到一旁囑咐:“瞧見沒有,少城主在楚楚跟前是極有耐性的,把楚楚教的是又明白又可人,放眼這府裡,連城主大人都不敢當著楚楚的面有一丁點行差踏錯,你們倆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服侍,管好自己的嘴,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楚楚若有出格,定是你們調唆的,就別怪少城主狠心整治你們。”
兩個小丫鬟不過十二三歲,專從外面的書香人家請來陪楚楚玩耍,沒見過多少世面,一聽奶嬤嬤這話,頓時就被嚇住了,忙恭肅的屈了屈膝:“嬤嬤放心,我們記下了,日後必謹言慎行。”
奶嬤嬤這才笑起來:“沒事,也不用太拘束,隻要服侍好了小主子,好處少不了你們的,這是姑爺沒在家,倘若姑爺在家,隨手便打賞一二兩銀子,踏踏實實在府裡幹兩年,嫁妝都用不著你們爹娘費心。”
“是了,早聽聞從城主府出去的丫鬟,每個都帶好大一筆嫁妝進婆家。”
“那可不嘛,你們曉得之前有個叫夏蓮的丫鬟,她嫁人那會單單城主府的陪嫁就有六個大樟木箱子,別說樟木箱子裡面了,單單那六個樟木箱子就值不少錢,隻要不越界,咱們少城主待人是極和善的。”
那個子較高的丫鬟道:“敢問嬤嬤,若越界是何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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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苦想了會說:“這些年還沒有過,我想你們也不願開這先例吧。”
兩個小丫鬟紛紛搖頭。
小主子的爹在常德打仗,據說殺了成千上萬的人,屍首都快把沂江堵上了,她們有幾個膽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屋裡傳來母女倆有些相似的笑聲,仿佛亂世的沉重被人擋在門外,門內是如此的歲月靜好。
“你真要管你爹爹叫薛添丁啊,不怕他回來打你屁股。”
“我才不怕呢,他打我屁股,我就讓外婆婆打他的屁股。”
楚熹看著紙上“恭奉吾父添丁”六個大字,仍是忍不住噗嗤笑出聲:“行吧,你實在要這麼寫,那就這麼寫好了。”
楚楚捏著小一號的毛筆,不緊不慢繼續往下寫。
她說會寫信倒一點都不假,每字每句都是文绉绉的腔調,既有禮又有分寸,一看便是師承祝宜年。
楚熹感覺薛進看到這封信未必會很開心,故意擾她:“這麼寫,你爹爹怕是看不懂吧。”
“會嗎?”
“我覺得會。”
楚楚想了想,再提起筆來就通俗易懂了許多,完全是個小孩子的口吻。
楚熹愛憐地摸摸她的臉頰,覺得這輩子有她一個女兒就很知足了,不過有機會再生一個也不錯。
這麼優秀的DNA,不努力傳承下去簡直白瞎了。
……
母女倆的家書與安陽城的軍情一道來了常德城,彼時薛進正同部下圍著沙盤商議計策,聽聞有軍情急報,頭也不抬道:“拿來我看。”
驛使恭敬呈上。
薛進接到手裡,掃了一眼,見有兩封信上都寫著“薛進親啟”,一個字跡舒展大氣,一個筆鋒稚嫩生澀,當下不響,默默將那兩封信收入懷中。
司其站在他身後,瞧了個正著,頗為驚訝的“呦”一聲。
薛進轉頭:“你有事?”
司其忙搖頭:“沒事,沒事。”他不過是猜出其中一封信是出自楚楚之手,為這小姑娘的天資而震驚罷了。
薛進不再理會他,隻吩咐慎良:“此處俗名鬼門淵,江面極為狹窄,兩側皆有山峰,明日你率弩營在山峰上設伏,動靜做大些,謝燕平如今是隻驚弓之鳥,多疑又好猜忌,若他當咱們是故布疑陣,仍窮追不舍,你便給我狠狠的打,若他逆流而退,你立即帶人撤到反坡,等我號令。”
“屬下領命!”
薛進排兵布陣完畢,方才拆開那封安陽軍情,速覽一遍,不由面露喜色:“好一個仇陽。”
“仇陽怎麼了?”
“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饒是薛進向來討厭仇陽為人,看到這等好消息仍是不吝嗇贊美,緊接著對慎良司其等將領指指點點:“瞧瞧人家,為何人家能打勝仗,天下未定,你們的心思先散了,要知道十年磨成一劍,卻經不起一日懈怠。”
太川那三年安逸的好日子,令薛軍將士或多或少都有些松散,反倒是從前勢弱的帝軍,歷經南徵北戰後竟愈發的兇猛肅殺,任憑薛進滿腹謀略,在這等情形之下也無可奈何。
他這話看似指責一眾將領,實則是說給全軍將士聽的:“據我所知,仇陽每日卯時起,亥時息,幾乎不離武場,手上的繭子便是刀也劃不破,你們呢,伸出手來看看!”
薛進稍稍一揚聲,將領們紛紛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不妨明話告訴你們,現如今即便是薛軍鳴金收兵,意欲與朝廷求和,朝廷也不會容薛軍霸著江南,這場仗注定是不死不休,你們和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你們自己手裡握著。”
薛進是個輕易不動怒的,至多陰陽怪氣幾句,眼下他這般直言不諱,可見“不死不休”這四個字絕非聳人聽聞。
眾將領道:“薛帥今日所言,末將等必定謹記在心。”
薛進也隻是想借他們之口敲打敲打底下兵士:“行了,都下去吧,崔無留步。”
不多時,議事廳中隻剩崔無一人。
“薛帥有何吩咐?”
“你看看這信。”
安陽軍情乃主將廖三口述,謀士代筆,廖三沒讀過書,滿篇楚熹同款大白話,信寫的極長,大多是誇贊仇陽如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最後才說打算再調遣精銳五萬,一舉攻下雲麓城。
崔無看完,沉吟片刻道:“廖將軍未免太急功近利了。”
“從何講起。”
“雲麓之後便是沂都,沂都內有大批朝廷帝軍,此時攻城倒不難,可一旦被帝軍圍困,糧草首先是一樁大隱患。”
“不錯,他這老毛病又犯了,你說他怎麼就不長記性。”
“興許是連連勝仗衝昏了他的頭。”
“連連勝仗。”薛進輕笑一聲:“如今打退了不算勝仗,唯有殺盡了才算。”
崔無跟在薛進身邊多年,最能揣摩薛進心意:“或打到彈盡糧絕,破釜沉舟那一戰。”
“嗯,你來給他回信,叫他不要輕舉妄動,穩住士氣即可。”
“屬下明白。”崔無頓了頓,又道:“仇陽此番連斬帝軍將領,在軍中聲名大噪,長此以往定會名揚輝瑜十二州,倘若他真心追隨薛帥倒也罷了,可……不論何時,他終究是少城主的人。”
薛進眼底的精明驟然全退,徒留一種色令智昏的自信滿滿:“那有什麼分別。”
崔無:“……”短暫的無語了一瞬,崔無又說道:“屬下以為,總歸要有所防範,畢竟少城主這些年,私下裡的小動作並不少,這些事,薛帥想必心如明鏡。”
薛進重用崔無,除了崔無善謀略通世故,還因崔無隻忠心他一人,任憑楚熹灑下多少恩惠,他都不為所動,不像廖三,老憋著勁要把籍貫遷到安陽城,明裡暗裡的都以楚熹馬首是瞻。
但薛進打心眼裡覺得,不論忠心他還是忠心楚熹,都沒什麼分別。
“你不要對她抱有太多偏見,她不看我,還要看楚楚。她隻不過是想給自己和楚家留一條後路而已。再者我防範她,你當她察覺不到?沒必要為此寒了心,薛軍想攻打江北,斷不能失了安陽這隻臂膀。”
崔無算看出來了,薛進對楚熹是深信不疑的,所以找了各種由頭說服他。
可不得不承認,薛進最後這句話極有道理,若沒有楚熹和楚光顯的大力支持,薛軍現下很難與朝廷相抗衡。
“屬下明白。”
“明白就好,你去忙吧。”
“是!”
待廳中無人,薛進方才坐到太師椅上,取出懷中的兩封家書,原本冰涼的紙張已然被他的體溫捂熱,柔軟的泛著一點潮氣。
薛進稍作猶豫,將楚楚那封擱到腿上,先拆開楚熹的看。
楚熹果真給他面子,可謂字字如刀,句句戳心,火藥味十足的把這本舊賬一翻到底。
薛進不自覺的深吸了口氣。
其實他不想和楚熹這麼針尖對麥芒,然事已至此,他若不搏出一條道理,楚熹日後定會踩著他的腦袋耀武揚威。
要從何處辯起呢……
薛進這般沉思著,緩緩展開楚楚那封信,“恭奉吾父添丁”六個字一露面,薛進便忍不住笑出聲,再往下讀,皆是小姑娘日常瑣碎趣事。
譬如阿爺前些日子滿院潑水,叫她能在府裡玩冰車;四叔叔被一群內衛五花大綁關進了房中,她去探望,四叔叔叫她設法偷鑰匙,她才不上這個當;二伯母家的小弟弟三歲了還尿床,真是羞羞臉。
信的最後,楚楚似乎想起自己是祝宜年的學生,又一本正經起來。
父獨在異鄉,兒至為掛懷,願夢中肋生雙翼,一夜遠涉千裡,好能與父相伴,寥解父之苦悶。
與母共筆,吾父勿念。
薛進看到這裡,忽然覺得沒必要再和楚熹一爭高低,便是讓她踩著腦袋耀武揚威又如何呢。
她生下楚楚,她功德無量。
作者有話說:
來了!
第138章
帝軍和薛軍隔江對峙,從正月初打到了二月中旬,雙方皆不少傷亡,安陽一帶冰面上大片大片鮮紅血跡,已然融入冰水之中,湿淋淋的,又不消散,總是夜裡凝聚,白晝化開。
都立春一個多月了,這天兒竟還這麼冷。氣候有異,令以耕種為生的百姓心中惶惶不安。按照過往經驗,每一個極寒冷冬後必有大旱。
“哎,也不知今年收成如何。”
“咱們在安陽府當差,總歸不會餓著,何必操這份心。”
安陽府裡的僕婢,見識遠勝外面尋常百姓,知道的多,思慮的自然也多:“我不是怕旱災糧草供應不上嗎,薛軍若敗了,恁以為咱們的日子能好過?”
“嘖嘖,你還不知道吧,北邊今年雪災,死老多人了,據說是上蒼降怒,天要亡周,這場仗薛軍準是要贏的呀,你就踏踏實實把心放肚子裡吧。”
楚熹去找老爹的路上無意聽見府裡下人的對話,不禁搖頭苦笑。
上蒼降怒,天要亡周。
這八個大字在寒潮來臨的一個月時間內,幾乎傳遍了輝瑜十二州,和當初陸廣寧死後關於陸家種種謠言一樣,都是有人在幕後推動。
薛進從謝燕平手裡學到了這招,並學以致用,意圖攪亂朝廷軍心,穩定己方軍心。
辦法是蠢辦法,好用是真好用,在這封建迷信的大環境裡,天災人禍皆成了爭權奪利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