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老爹書房,隻見他裹著一身厚實的大氅,正坐在炭爐前暖手,饒是如此也有些瑟瑟,足以說明這天兒究竟多冷。
“老爹,你找我什麼事?”
“恁來瞧瞧這個。”
“晉州,舅舅的信?”
“是啊是啊,前些日子恁不託我幫忙找陸家小六嗎,我借著送賀禮給恁二舅舅託了信,他幫著找了一個月。”
楚熹忙問:“如何,有消息了嗎?”
老爹大笑道:“晉州是鍾家的地盤,找個人還不輕而易舉,如今陸家小六已經安頓在都督府裡了。”
楚熹頗感意外:“舅舅怎這麼上心,老爹送了什麼賀禮?”
“跟那沒關系,恁舅舅是想用這陸家小六跟薛軍牽橋搭線,給鍾家留條後路嘛,我瞧他話裡話外的,對朝廷還是有諸多不滿,隻礙於瑜王歸順了朝廷,聯起手來霸住了北六州,他沒法子才忍辱負重的。”
“不太實誠吧?”
老爹扭身給楚熹倒了杯熱乎乎的姜茶,慢條斯理道:“今冬極寒,凍死人畜極多,收成又成問題,朝廷隻顧著打仗,一味向各州徵兵徵糧,更是雪上加霜了,他對朝廷不滿是真,至於忍辱負重嘛,興許不大實誠,橫豎朝廷當家,晉州也是他做主。”
楚熹捧著姜茶坐到椅子上,點了點頭,仍有困惑:“據我所知瑜王一度比朝廷勢大,怎麼好端端的就歸順了朝廷呢,周文帝有如此手段,當初何至於被廉忠欺負成那個樣子。”
“恁二舅信上還真提起這事了。”老爹笑道:“瑜王麾下有個叫趙立群的恁曉得吧。”
“我哪裡會不曉得。”
“趙立群有個女兒惠娘,生得貌美無雙,後被瑜王認作義女,送進宮去服侍皇帝,一進宮就深受皇帝寵愛,不久便有孕得子,年前,這惠娘被封為皇貴妃,兒子也被立為太子。”
“……那,瑜王是想扶持幼帝登基,好以此掌控朝政,這樣他就名正言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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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成是這心思。”
楚熹頗為無語:“我還以為周文帝能比他爹有腦子些,竟也這麼傻,那惠娘明擺著是瑜王的人,他還讓惠娘的兒子做太子,這不說暴斃就暴斃了。”
老爹倒是沒有看輕周文帝:“恁想啊,年前那會雪災已經初現端倪了,即便瑜王要弑君扶幼,也不敢在這節骨眼上殺了周文帝,周文帝此時立太子,算給了瑜王一顆定心丸,叫瑜王不留餘地的打薛軍,以後的事,還未必呢。”
“哦……有道理,有道理。”
老爹曉得楚熹一貫對帝都的事不上心,話鋒一轉,又提及沂江戰局:“近來江北因那天要亡周的傳聞軍心不穩,廖三昨日才到我這借走了十幾車火藥,估摸著是接著命令要和帝軍開戰了。”
天冷,茶涼的也快,楚熹喝了一大口,隻覺一股暖流湧入肺腑,眯了眯眼睛,發出一聲輕嘆:“薛進來信同我說了。”
“我想他也得和恁說,恁可不準摻和進去,老老實實的在府裡待著。”
這場仗完全是硬碰硬,生死由命,成敗在天,楚熹想摻和都無從摻和:“嗯,我知道。”
不過四五日功夫,沂江兩岸便徹底亂了。
先是安陽起兵,以炮火覆蓋,不惜一切代價攻打雲麓城,而常德緊隨其後,使詐渡鬼門淵,意圖奪取江北小鎮雲堂房。
雲麓城和雲堂房皆為能定勝負的要隘,帝軍無論如何不能拱手讓人,幾十萬兵馬誓死守城,任憑薛軍四面合圍,炮火連天,也不退後半步。
江北連年戰亂,各方勢力爭鬥不休,百姓窮困,兵士疲苦,官中糧食緊缺,賦稅勞役又多,偏偏又趕上百年難得一遇的寒冬,帝軍將士幾乎是咬著牙根在迎戰薛軍,頂不住了隻能灌一口酒。
將領無時無刻不在軍中鼓舞士氣。
“斬殺反賊!驅逐荒蠻!收復江南!封官進爵!良田美錦!唾手可得!”
這話說白了就是,帝軍師出有名,行正義之道,江南四州民人殷盛,田多墾闢,要糧食有糧食,要黃金有黃金,隻要能打勝仗,往後大家就可以安享富貴,吃香喝辣,再也不用受徵戰之苦了。
雖然有點望梅止渴的意思,但帝軍大部分兵士都很吃這一套,男兒生在亂世,誰不想闖出一番天地,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可以沂都水軍為首的部分雜牌軍就比較渾水摸魚了,反正打勝仗他們撈不著好處,打敗仗他們也不吃虧,關鍵時刻保命要緊。
薛進正是憑借這一點,才一路殺到江北,圍攻了兩座城池。
不過九堯城和沂都城不斷出兵幹擾,給雲麓城和雲堂房運送補給,薛軍圍攻半月有餘,卻遲遲攻打不下,雙方皆是損失慘重,人命,糧草,木炭,火藥,弓箭,每一日都消耗巨大。
尤其是廖三這邊,雲麓城本就難攻,還背靠沂都這座大山,有萬朝河從中牽引,城裡的兵士簡直像野草一樣殺不盡,廖三軍資一告急,就得向後方的老爹求救。
豁出命打仗的成年男子,飯量不是一般大,說一頓飯半頭豬毫不誇張,廖三那人仗義,從不肯苛待手下的伙食,三番兩次的借糧,讓富可敵國的楚貔貅有點小顧慮了。
江北再困頓,戶口田地也遠遠比江南多,朝廷下了狠心,從百姓嘴巴裡摳出米糧給軍中將士,支撐三五月不是問題。三五個月,照著薛軍這麼吃,怕是連地主家的餘糧都要見底了。
眼下借倒是能借,可薛軍拿什麼還呢?今年若是有旱災,百姓顆粒無收,拿什麼過活呢?
老爹借糧的同時不得不給薛進去個信,叫他最好速戰速決。
薛進也有些為難,他體恤麾下士卒,向來不願強行攻城多傷人命,按說隻需再圍攻一月,這兩處要隘便都可得了。
可正如老爹所擔憂,這一月損耗太大,帝軍又仿佛是殺不盡的,一旦他軍資緊張,帝軍再度興兵,那縱使得了這兩座城池,要想守住也免得勞民傷財。
西北人好不容易在江南扎下了根,有了一定基業,不到萬不得已,薛進不想和百姓之間的關系鬧僵。
咬了咬牙,下令強攻。
這無疑是一場亂世以來最為艱難的硬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不曾停息,運送補給的船隻跑了一趟又一趟,來時裝滿火藥弓箭,離去時滿滿當當的屍首。
終究是奪取了雲麓城和雲堂房。
薛進在雲堂房稍作喘息,下一步便要與順清的李善聯手攻打九堯,九堯一破,渡江之戰就算大獲全勝了。
變故出在三月下旬谷雨這一日。
楚熹一清早起來,忽然發覺庭院裡的梨樹開滿了嫩黃小花,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牆角積了許多時日的殘雪終於徹底化開,青石板一片湿漉。
經歷了這麼久的寒冬,乍一看這幅春暖花開的景象,楚熹不免略感欣喜,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楚楚也脫掉了厚重的鬥篷,換上春日裡的袄裙,在院裡與小丫鬟追逐打鬧。
可隨著天色漸暗,烏雲蔽日,楚熹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她要去找老爹時,老爹先急慌慌的找上門:“糟了糟了!這雨眼瞧著是要下起來了!那雲麓城每逢大水必被淹啊!”
楚熹聞言,心裡一涼。
果如她所料,這天兒一夜回春,驟然轉暖,沂江上遊的積雪和冰層都化成了水,豪雨將至,春汛來臨,江河暴漲,地勢極地的雲麓城難逃此番洪涝,恐怕城中的糧草和火藥有一半都要受其害。
帝軍定會趁勢反攻,從薛軍手裡奪回雲麓城。
雲麓城一旦被帝軍佔領,雲堂房這塊要隘就成了海中孤島,隻有被團團圍攻的份。
“怎麼會這樣……”
楚熹簡直不敢相信,長達四五月的寒冬,竟在這等緊要關頭結束了,哪怕再遲半月,薛軍也可一鼓作氣攻下九堯,從此在江北站穩腳跟了。
老爹也氣得直拍大腿:“真是老天爺都在和咱們作對啊!”
話音剛落,豆大的雨水便灑灑而來,噼裡啪啦的砸在屋檐上。
作者有話說:
這段劇情卡了我一天一夜,勉強算是理順了(馬上就要開啟最後一個地圖啦!)
第139章
寒流驟退,豪雨春汛,江北多處支流決堤,三兩個時辰的功夫雲麓城積水就沒過了腳踝。
廖三正著急忙慌的命兵士搶救倉中糧草火藥,忽有雲堂房驛使前來傳信,是薛進下令命全軍撤出雲麓城。
據驛使所言,雲堂房那邊已經開始撤離。
“三哥!咱們犧牲了多少弟兄!好不容易才把雲麓打下來!豈能就這麼拱手相讓!”
“他娘的!你當老子想撤!”廖三手都在發抖,可軍令如山,容不得他不遵從:“仇陽呢?快,叫他率領兩萬鐵騎守住北邊城防,免得沂都城的帝軍趁勢反攻,無論如何,要把糧草火藥全數運出去!”
“是!”
幸而雲堂房的命令來得及時,雲麓城內十幾萬人馬在帝軍尚未興兵攻至前撤回了安陽大營,雖遺憾丟掉了這座辛苦打下的城池,但好在及時止損,沒有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涝徒增傷亡。
可此番撤離,帶來的後患卻不少。
薛軍兵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攻佔江北兩處要隘,原以為再過不久就可以大獲全勝,正摩拳擦掌,士氣高昂,未曾想天公不作美,竟在此時給了他們當頭一棒,一夜之間所有努力都化為烏有,隻能頂風冒雨的狼狽逃竄,一個個就像霜打茄子似的萎靡消沉。
而帝軍恰恰相反,不過睡一覺醒來,天地換了顏色,萬物回春,豔陽高照,打破了那“上蒼降怒,天要亡周”的傳言,緊接著豪雨突至,河水暴漲,兵不血刃的就將薛軍逐出了江北,輕而易舉奪回要塞。這是何等的祥瑞之兆!
區區西北荒蠻子,一幫不入流的反賊,想推翻朝廷,做主輝瑜十二州,當真是痴人說夢!
胸懷此念,帝軍士氣大漲,竟顯現出幾分所向披靡的勢頭,不僅重新佔領了江上水道,還三番兩次渡江而來,圍攻薛軍的駐兵大營。
這樣的糾纏一直持續到盛夏三伏。
如百姓們所料那般,極寒之後果然迎來了一場大旱,整個雨季不見一滴雨,許多田地都幹裂了,常州境內雖有沂江水渠灌溉,但兵士們一心徵戰,春耕之際荒廢了不少良田,丘州亳州的收成不及往年一半,而合州幾乎顆粒無收,老百姓全靠著舊年囤糧勉強度日,再無餘地供養薛軍。
“哎……”楚熹捧著一本厚厚的賬冊,止不住的搖頭嘆息:“入不敷出啊,這每一樣軍資都是入不敷出,糧草反而不算最緊要的,你們倆……你們倆可不可以學學常德那邊,多動腦子,能省則省。”
廖三和仇陽坐在躺下,兩手放在膝上,一個賽著一個的乖覺。
這種須得豁出去臉皮的差事,還得廖三張口:“少城主想必也曉得,帝軍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幾日了,隻要咱們熬過這兩個月,他們一準是不攻自破。”
江南大旱,江北好不到哪去,隻是仗著地大物博,仍有豐收之鄉,才頂上了糧草缺口,可那到底是近百萬兵馬,要穩住士氣,少不得一頓吃喝。
廖三這話倒也不虛。
楚熹掃了眼仇陽,輕嘆道:“我從安陽鄉裡調了二十萬石糧草,亳州那邊運來火藥十車,至於旁的,實在有心無力。”
廖三聞言立即面露喜色:“夠了夠了!薛帥說得果然不錯!少城主永遠留著後手!末將佩服!佩服!”
“呵,你們就在背地裡算計我呢是吧。”楚熹將賬冊重重拍在桌上,佯裝惱怒道:“這二十萬石軍糧可是鄉裡百姓埋頭苦幹三年才攢出的富餘,別妄想吃白食!要還!”
“當然還!西北還有一個半月便秋收了,今年少說能有一百萬石,到時連本帶利的還少城主!”
巍峨聳立的月山關擋住了正月裡那波寒潮,故不受凍災旱災的影響,今年收成無憂,關鍵是西北百姓真願意掏空家底養薛軍,每年都把一半以上的產糧送到關內。
楚熹抿唇,正欲問問廖三常德那邊的情況,忽聽外頭傳來老四的喊聲:“讓我進去!別攔著我!姐姐!”
“嘖,又來。”
“是四少爺?他還惦記著要投軍呢?”
“可不是嘛,三天兩頭鬧一回,非得老爹拿板子打他一頓才老實,今日準是聽說你們倆來了,想趁機表表誠心。”楚熹越說越生氣,猛地站起身,從背後花瓶裡抽出雞毛掸子,快步走上前遞給仇陽:“你去,去往死裡抽他,叫他打消這念頭!”
仇陽抬起手,竟真接過了雞毛掸子。
廖三趕忙阻攔:“別別別,他下手沒輕沒重的,打壞了可怎麼是好。”
話音未落,老四縱身一躍衝進了堂內。
楚熹見他都有膽子硬闖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頗為生硬的對仇陽道:“把他打出去!打壞了算我的!”
仇陽也知道楚熹是說氣話,隻以雞毛掸子為劍,在手中輕巧的轉了一圈,竹竿直逼老四面門,老四瞪大雙眼,連連向後退,但很快就用小臂抵擋,又是揮拳又是踢腿的,意欲回擊仇陽。
老四被困在府裡這陣子,總是滿懷怨氣,覺得姐姐姐夫聯起手來蒙騙他,是瞧不起他,因此終日苦練武藝,憋著勁想要逃出去,安陽府裡這些負責看守他的內衛皆成了他的陪練,倒真有了不少長進,在仇陽的雞毛掸子底下過了足足三招才被按在地上。
“楚茂和,我看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堂堂七尺男兒!想投軍建一番事業有什麼錯!”
有一說一,楚茂和確實沒錯,可薛軍兵士吃著安陽的糧,領著安陽的軍餉,誰敢讓這安陽四少爺上戰場和帝軍真刀真槍的拼殺,不過留他在營帳裡做個擺設,以他這倔脾氣,準要違抗軍令往上衝,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