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鋪呢,安陽不產茶葉,得從別的地方採買,如今四面城門緊閉,茶葉鋪裡是一罐茶葉也沒有,隻剩下些陳年的茶葉沫子。
還有殺豬的屠夫,也沒得豬肉可賣,畢竟安陽也算大城,講究個幹淨,豬糞臭氣燻天,哪有幾家能養,豬羊雞鴨多數養在鄉裡。
缺這缺那,百姓手裡空有餘錢,是過不好節的。
大街上都比往年冷清許多。
闫樓倒是還開張,進去個客官,灶子得現燒,點菜嘛,這個沒有,那個也沒有,有什麼吃什麼得了。
楚熹管天管地,委實管不了這種蕭條。
她領著冬兒走進綢緞莊,隻見那貨櫃上陳列著上百匹綾羅綢緞,細貨,尖貨,還用綿紙包裹著,擱在正中間做鎮莊之寶,大臺空著,那原來是擺麻布和粗布的地方,任由百姓挑挑揀揀,竹簍子也空著,從前裡面裝滿了雪白柔軟的棉花。
這些平實的布料,雪白的棉花,都成了安民村百姓身上穿的冬衣。
“哎呦!少城主!過年好啊!怎麼這會得空來逛?”
“啊,想給府裡丫鬟扯身衣裳,有沒有看著喜氣點的綢緞?”
“有有有!要什麼樣的綢緞都有!”
掌櫃說完,就忙不迭的轉身去取綢緞了,那感覺好像養了多年的閨女終於要嫁人了似的。
想想也沒錯,這些綾羅綢緞被擺上貨櫃時,都是掌櫃引以為傲的心頭好,少一文錢也不賣的寶貝,耽擱著耽擱著,就耽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良人難遇,他能不樂嗎。
楚熹環視了一圈綢緞莊,問掌櫃:“為何不見你家十一娘?”
掌櫃一愣,看楚熹的眼神變了變,像是意外,又摻雜一絲欣喜,他反問道:“少城主認得十一娘?”
“有回來扯布,說過幾句話,都是去年五月份的事了。”
Advertisement
“這樣啊……十一娘在內院忙活團圓飯呢,少城主,可要見一見?”
楚熹一看掌櫃這情態,就曉得大哥和十一娘的事掌櫃心裡是清楚的,所以又問道:“你家十一娘多大啦?可許了人家?”
掌櫃忙道:“十九,還沒許人家呢。”
十九,那過了年就是二十。
在安陽,這歲數沒定親的可少之又少。
楚熹沒再說什麼,領著冬兒挑綢緞:“你看這個喜歡嗎?正紅的,多喜慶。”
冬兒笑道:“這都是做嫁衣的,我又不嫁人。”
掌櫃想去內院叫十一娘出來,還不能扔下這邊不管,整個人顯出幾分焦躁,可到底是常年經商的生意人,嘴皮子利索的很:“少城主別看咱這鋪子裡冷清,這幾匹布料照樣是搶手貨,不愁賣,外面打仗歸打仗,姑娘還是要嫁人呀,今兒不嫁,明兒不嫁,後兒也得嫁,嫁衣,被面,床帷,不都得用這紅綢子,提早買一些備著也是好的,免得到日子買不著了。”
楚熹手撫著另一匹桃紅色的綢緞,笑眯眯道:“還是來這個吧,那正紅的就留著給你家十一娘做嫁妝。”
掌櫃一聽這話,滿臉喜色擋都擋不住:“十一娘的嫁妝老早之前就備好啦!齊全的不能再齊全,就等著世道穩當些打發她出門子呢。”
楚熹問:“不是沒許人家嗎?”
冬兒問:“不是打仗歸打仗,姑娘還是要嫁人嗎?”
掌櫃傻眼了,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好。
楚熹朝冬兒挑了下眉,又對掌櫃道:“這匹桃紅的,這幾匹棗紅的,還有那邊幾匹,我都要了,包起來送到府上,給府裡四個姨娘,就說是節禮。”
城主的內眷豈是掌櫃可以登門送節禮的,自是要他家十一娘去送,且楚熹隻交代送節禮,刻意沒明言是以誰的名義送節禮。
掌櫃又不傻,怎會揣摩不出她的意思,頓時笑得紅光滿面:“少城主慢走,慢走!”
“嗯,慢走,不用送啦。”
從竇氏綢緞莊出來,楚熹徑自去了西城門。
老大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在西城門巡視,大到城牆上的投石機,小到瞭望臺上的鑼鼓,他非仔細查看一遍才安心,哪怕是休兵罷戰的年三十也如此。
楚熹去找他,同他說了自己到竇氏綢緞莊給姨娘們採買節禮的事。
老大的情態自然也怪得很,有一點羞臊,有一點局促,有一點著急想回府的意思,復復雜雜的,還要強裝若無其事。
他恐怕正在心裡猜測,楚熹去綢緞莊買節禮,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看起來像是無意,偏又無意的來同他說,就顯得十分刻意了。
楚熹忍笑瞧了一會他的窘迫模樣,終於大發慈悲的開口:“那掌櫃家的小姐快二十了還未婚配,大哥你說,是不是長得難看呀?”
“不難看!我,我見過……”這下老大臉上就隻剩羞臊了:“三妹妹,你怎麼,怎麼知道這事的?”
“冬兒同我說的,什麼都逃不過趙冬冬的法眼。”
“那你,沒同老爹講吧?”
“還沒呢,正準備去說說,這不是先來問你了嗎。”
老大松了口氣:“沒說就好,可千萬別說。”
楚熹不解:“為什麼不說,你們倆既然是情投意合,也都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怎麼還不抓點緊呢?”
老大滿心的愁苦無人可訴,楚熹這般問了,他不由要訴訴苦水,先喚了一聲“三妹妹”,而後才說:“薛軍沒入關前,我是想著,等你的親事定下來,都得闲了,再同老爹提,也好辦得體面些……誰承想薛軍一點徵兆沒有的打進來,裡裡外外都焦頭爛額,就這麼耽擱到現在,薛軍十萬大軍扎營在白崗山,保不齊哪日就攻破了安陽城。”
老大長嘆道:“你我心裡都清楚,薛軍一旦殺進安陽,咱們楚家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到這份上,我還何苦拖累她,再等等吧,等勢態平穩一些……”
老大的這些顧慮,楚熹還真沒考慮過。
因為她打心底裡堅信自己能守住安陽城。
可也隻有她而已。
不對,興許還有個仇陽。
“勢態平穩,大哥以為幾時能勢態平穩?”
“……”
“你分明是篤定了咱們守不住安陽,篤定了楚家人都是死路一條。”
“沒有,三妹妹,我真的沒有那麼想,我隻是怕,怕有個萬一,以十一娘的性子,不論嫁給誰,都能安穩一生,讓她到楚家來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太委屈她了。”
大哥隻有那對眼睛生得像老爹,眉毛,鼻子,嘴巴,乃至一雙耳朵,都像極了曹姨娘,曹姨娘樣貌平平無奇,換了尋常衣裳放進百姓堆裡,那就是個熱心腸的鄰家大嬸,故而大哥也實在稱不上好看,至多算順眼,耐看。
不知為何,楚熹這會看大哥,竟有點小帥氣。
“咱們活一日,安陽就得守一日,想等勢態平穩,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八年,你等得起,人家竇十一娘可等不起,你要不打算娶人家,就別耽誤了人家。”
“我……”
“算了,我瞧大哥是不想娶的,可憐竇掌櫃把女兒的嫁妝都備好了,滿心歡喜的盼著嫁女兒,我真不明白,人家都不怕,大哥瞻前顧後什麼呢?大哥以為,城衛們拼死拼活的守城,百姓們任勞任怨的挖地道,全是為了保護咱們楚家人?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城中的親長妻兒不受亂世紛擾,你倒好,先給自己掃去一切牽掛。”
楚熹說了半天,見大哥仍不為所動,也無可奈何了:“既然這樣,我就去向竇掌櫃轉達大哥的意思,讓他趁早給女兒另覓良婿,那竇掌櫃歲數比老爹還大一截呢,膝下隻這一個女兒,可得急著抱外孫子。”
楚熹真不是使激將法,她心裡這麼想的,嘴上自然就這麼說,說完,轉身走下城樓。
也沒走出多遠,身後傳來大哥的聲音:“三妹妹!三妹妹!”
楚熹回頭,看到大哥焦急的面容,一下就懂了。
因為喜歡所以瞻前顧後。
因為喜歡,所以打心底堅信自己終究會娶她,根本沒考慮過她會另嫁旁人。
因為喜歡,所以寧願受著良心的譴責,拖累她,委屈她,也要將她娶回家。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老爹乍一聽聞老大和竇十一娘的事,真真懊惱的恨不得給自己一杵子:“我怎麼就沒合計過老大老二的婚事呢,哎,昏頭了,老曹也不知道提醒我。”
老爹管曹姨娘叫老曹。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喊哪個老管家。
楚熹嘆道:“這幾個月哪一日得闲了,曹姨娘怎麼好張口啊。”
“這事得抓緊辦。”老爹鄭重其事的說:“最好明日就辦,恁劫了薛軍的辎重,讓他們這年過的緊衣縮食,他們準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年一過完,勢必要大鬧一場,這麼日復一日的拖下去,可就不知要拖到何時了。”
“明日?那未免太倉促了吧?”
“不倉促,恁和謝燕平定親那會,該準備的府裡都準備妥當了,一切都是現成的,拿出來就能用,竇家那邊不也說嫁妝全置辦好了嗎。”
“話是這樣沒錯……”
“事權從急嘛,與其那邊如火如荼的打仗,這邊懸心吊膽的辦喜事,倒不如倉促點,高高興興的熱鬧一場。”
楚熹成功的被老爹說服了:“行吧,竇家那邊我出面,那竇掌櫃是個通情達理的,想必他能諒解,就是委屈了十一娘,哪有今日定親,明日就成婚的……”
老爹其實根本不在意什麼十一娘,他擺擺手道:“不委屈,恁就讓她安心待嫁,別的老爹來安排,保管叫她滿意,正好這安陽城裡也沒個過年的滋味,趁這機會好好熱鬧一番,權當犒勞犒勞百姓了。”
老爹畢竟是老爹,心眼多如牛毛,做一件事肯定要牽著另一件事的好處。
既商議妥當,楚熹便準備動身到綢緞莊下聘,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那今晚團圓飯還子時吃嗎?”
“恁都答應祝宜年了,怎麼好反悔呢,這些事恁都不用操心,隻管和竇家那邊說好就是了。”
按照大周朝的禮法,斷然沒有做妹妹的替兄長去求親的道理,無奈鍾大夫人去得早,老爹又沒續弦,家裡四個姨娘不好拋頭露面,楚熹雖是妹妹,但還有個少城主的身份,由她下聘提親任誰看來都足夠體面了。
楚家五個兒女,第一樁喜事,到底意義不凡,再加上事情辦得倉促,對人家姑娘有愧,號稱光吃不拉的楚貔貅這回也下了血本,給老大準備了足足八大車聘禮。
那馬車原是給楚熹成婚置備的,車廂兩仗多寬,一仗多高,通身黑鐵,裹著金箔,貼著喜字,綁著紅綢,當間還鑲著兩排紅瑪瑙石,而每輛車前頭都架著六匹溜光水滑、威風凜凜的棗紅駿馬,馬蹄“噠噠噠”的踏在石板上,聲兒又脆又響,當真是要多氣派有多氣派。
尤其是楚熹還穿著一襲紅衣坐在上頭押車。
安陽街上頓時熱鬧起來,有那跟楚熹熟絡的百姓嬉鬧著湊上前問:“少城主這是去誰家下聘呀?”
楚熹頭回辦這種事,也覺得新鮮好玩,便玩笑道:“去我的新郎官家下聘唄。”
有的百姓知道她是玩笑,一笑了之,有的百姓卻當了真,誰讓楚熹平日裡行事太恣心所欲,再離譜的事到她身上都顯得合理了。
一傳十,十傳百,楚熹替老大去下聘漸漸傳成了楚熹給自己的夫婿下聘,而安陽城主府將要辦的喜事,也被傳成了少城主的婚事。
當然,這謠言持續不了太久,等初一一早,老大身穿喜服,胸戴紅花,騎著高頭大馬出現在百姓跟前,謠言便會不攻自破。
可……除夕夜當晚在地道當值的城衛們,對這謠言是深信不疑,還討論的有來有回。
“我話放在這,肯定不是仇統領,仇統領傍晚那陣還去府衙領牌了,明日照常下地道。”
“不是仇統領能是誰?沒聽說咱們少城主和哪家公子走得特別近啊。”
“欸!能不能是林家窯廠的二公子啊?林家算安陽數一數二的富戶,和少城主關系也蠻近的,給北場做陶罐向來分文不收,最重要的是那林二公子模樣好,清清秀秀的,和咱們少城主倒稱得上般配。”
“你這麼一說,還真有可能啊,可惜啊,咱們得當值到午時,不然還能去安陽府討一杯少城主的喜酒吃。”
“就把心放肚子裡吧,少城主成婚,少不了咱們的喜酒!”
眾城衛正熱烈討論著下值後一塊去喝喜酒,忽聽隔壁暗道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忙抽出佩刀,厲聲問道:“是誰在那!出來!”
暗道裡鑽出兩個薛軍兵士,雖然手裡也提著刀,但面上略顯心虛:“別誤會,別誤會,我們不是要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