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宜年面上流露出一絲苦笑。
這安陽真不愧是南六州百姓口耳相傳的寶地,一旦置身於此,便將那些積壓深重的俗世困苦輕易忘卻,難怪楚光顯一味築牆囤糧,想把亂世紛擾隔絕在外。
可惜……
祝宜年仰頭看向高懸碧天之上的刺目金輪,低喃道:“該來的終究是要來。”
文竹沒聽清他說什麼,隻瞧他神情有些寂寥,小心翼翼的湊上前道:“先生整日在這院子裡閉門不出,多無趣呀,安陽城這般熱鬧,先生不妨四處轉轉,散散心,解解悶。”
祝宜年輕笑了一聲,視線移到文竹身上:“你若想出去玩,就去吧。”
文竹不大好意思的低下頭。
他原先是家中幼子,雖貧寒,但父母兄長都很寵愛他,用不著他下地務農,隻給鄉裡富戶放羊賺一些小錢貼補家用,那日子真好,守著青草地,挨著小河流,與雪白肥碩的小羊作伴,他還養了隻小黃狗,有小黃狗幫他看著羊群,他便可以爬樹掏鳥蛋,下河撈鮮魚,累了就躺在青草地上睡一覺。
直到那日錫州兵變,亳州張家抓壯丁上前線,不由分說的帶走了他父兄,母親急火攻心病死了,嫂子們不得不回娘家討生活,朝夕之間,熱熱鬧鬧的家,就剩下他一個。
他想等父兄回來,沒熬住,活不下去,隻能自己把自己賣了。
命好,遇見先生,來了安陽。
“給。”先生遞過來一錠銀子,溫溫和和地笑著對他說:“拿去買身厚實些的衣裳。”
文竹想哭,可眼淚早流幹了,哭不出來,隻將那錠銀子推回去:“不用不用,少城主早讓人給我做衣裳啦,昨日送來的,我見天暖和了,就沒舍得穿,想等除夕那日再穿。”
生怕祝宜年硬要給他錢似的,文竹緊接著又道:“我去給先生泡一壺茶吧!”
祝宜年看著文竹匆忙跑開的背影,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那錠銀子。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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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宜年照舊寅正時分起身。
文竹端著水推門而入,服侍他梳洗,見他今早格外慢條斯理,不由問道:“先生今日不去給少城主講書嗎?”
“嗯,她累了,要歇一歇。”
“那我去廚房取早膳來。”
自祝宜年來安陽,一直是在楚熹書房裡用早膳,文竹不太清楚他的喜好,就拿了些清粥小菜。
祝宜年看到那小小的粥碗,笑著搖搖頭,他真想知道楚熹是從哪弄來的大碗,一碗足足能頂三碗。
不過,習慣了和楚熹一起吃早膳,忽然自己一個人吃,莫名有些沒滋味。
祝宜年盯著對面的空椅,略略走神。
他不得不承認,楚熹吃東西的樣子雖不甚雅觀,但很香甜,白瓷勺子舀了粥,一口塞到嘴裡,又要夾小菜,又要咬面餅,直到把兩腮填滿,才眯著眼睛嚼起來。
“先生笑什麼呢?”
“沒什麼。”
祝宜年淺嘗了兩口米粥,忽問文竹:“少城主昨日幾時回的府中?”
文竹是小孩性子,在他面前拘謹,離了他就很活潑,這院裡的僕婢都愛同文竹逗趣闲聊,好些事他不知道,文竹一定知道。
“昨日少城主天黑了才回來,好像和那個仇陽一塊去安民村了,彩雲姐姐說少城主隻要出門,就準會去找仇陽,還說仇陽將來多半是要入贅楚家的。”
前陣子安陽少城主大鬧蟠龍寨一事傳的沸沸揚揚,祝宜年也略有耳聞,據他所知,楚熹能順利逃出蟠龍寨,全靠這仇陽拼死相護。
仇陽於楚熹,是重於泰山的救命之恩。
知恩圖報自然是沒錯的,可……仇陽的身份,實在不足以匹配安陽少城主,不足以匹配他苦心教導的學生。
救命之恩,有無數種可以報答的方式,沒必要以身相許。
祝宜年滿懷心事的草草用過早膳,練字,撫琴,皆難以沉下心。
猶豫許久,去尋楚光顯。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老爹也愛睡個懶覺,祝宜年來的時候他剛起身,匆匆的擦了一把臉,趕忙出來招待:“賢弟這麼早來是有何事?可是府裡下人有不周到的地方?”
祝宜年微微搖頭,指尖輕撫著茶託邊沿,是有話要說又不好啟齒的模樣。
老爹一合計,眼下這個時辰,祝宜年應當在教楚熹習字,突然來找他,八成是要向他告狀了。老爹猴精猴精的先發制人:“是不是我家三兒哪做得不對,惹惱了賢弟?賢弟無需顧忌!隻管同我說!那孩子從小就沒了娘,做錯事我總也不忍心責備她,一貫嬌養著,養出一身的壞毛病,幸而遇到賢弟這等良師尊長……”
那句“從小沒了娘”一出口,祝宜年就知曉了老爹的心思,心中暗暗嘆息。
多虧楚熹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學生,但凡頑劣一點,有楚光顯這般縱容維護,他必定不能管教。
“楚城主多慮了,少城主言行謹慎,並無差池。”
“啊……那賢弟來此所為何事呀?”
“我聽聞,楚城主似有意招仇陽入贅?”
“這個……”
老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幾個月以來,他有在暗中考量仇陽的品性,的確稱得上忠肝義膽,英雄好漢,也就是在安陽,不能施展拳腳,倘若投身別處,在這亂世當中必將大有作為。
可問題在於,仇陽是個將才,絕非帥才,一字之差,天地之別。
一把刀再怎麼鋒利,哪怕削鐵如泥,也隻是一把刀而已。
經歷這麼多波折,老爹對未來女婿已經放低了要求和標準,首要的,楚熹喜歡,次要的,能替楚熹撐起半邊天。
回首前兩個“準女婿”,就當薛進那狗東西是出身窮苦毫無背景,可他的才能不作假,獨自一人便能兼顧府衙所有重任,多繁瑣的差事到他手裡都迎刃而解,這一點,仇陽就比不了。
謝燕平呢,到底生於世族,待人接物,面面俱到,雖說少了點銳氣,但有合臨城這麼一座靠山,勉強可以彌補,這一點,仇陽也比不了。
仇陽若為心腹肱股,主子一句話,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若為夫婿,若為這一城之主的夫婿……
老爹思忖半響,終於開口道:“如今時局動蕩,朝不保夕,我不願三兒病急亂投醫,倉促草率的成婚,左右她還小,過兩年再看看,那仇陽是個好的,是個認學的,是個肯苦幹的,再等等,不急,不急。”
祝宜年點點頭,認同老爹的主意:“終身大事,理應仔細權衡。”
“賢弟特地來找我,就是為這個?”
“嗯,少城主聰敏伶俐,有愛民之善心,將來必會有一番建樹,我以為,楚城主定要選一位能與她同心同德,相互扶持的良婿……”
祝宜年話未說完,老爹已然眼泛淚光,激動上前,捧起他的雙手,真情實意的喚道:“賢弟!”
祝宜年:“……”
不怪老爹激動,祝宜年能為楚熹的婚事憂心,說明他真正將楚熹看做自己的學生,乃至子侄小輩,所以才會為楚熹做長遠打算。
這是何等的情誼啊!
在老爹和祝宜年“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之時,楚熹剛剛睡醒。
實實在在的自然醒。
太爽了,太快樂了。
楚熹窩在溫暖的被臥裡,對冬兒感嘆道:“果然啊果然,天底下沒有什麼是比躺平更幸福的事了。”
冬兒把她今日要穿的中衣放在炭爐上烘烤,手摸著,裡外都熱乎了,方才塞到楚熹的被子裡:“小姐快別美啦,還是起來練字吧。”
“不練,好不容易歇一日,我要躺到午時。”
“……奴婢可聽說先生一早就去找城主了。”
“啊?”楚熹一愣,很快道:“興許為別的事呢,是他準我歇的。”
冬兒也就隨口那麼一說,轉過頭又忙自己手裡的活去了。
楚熹卻不能再心安理得的躺平,憋了一會,到底垂頭喪氣的坐起來穿衣,主動到書房練了一篇字帖。
而後出門去找仇陽。
這兩日她得空,趕上仇陽休沐,正好可以去安民村那邊做一做戰前準備。
薛軍早晚打到安陽,這是安陽百姓心中的共識,想著或許幫不上忙,好歹別拖後腿,家家戶戶都囤了一些米糧,足夠度過整個冬季。
安民村就有些麻煩了,即便在這居住了一段時日,也遠遠比不上城中百姓的積蓄,過冬的衣裳,木炭,米糧,都成問題。
他們既不往別處逃命流亡,願意守在安陽的安民村,楚熹就不能放任他們不管,就算無法讓他們豐衣足食,也不能叫他們餓死,凍死。
打從天降凍雨那日起,城中大大小小的裁縫鋪便日夜不停的趕制冬衣,知曉是給安民村百姓過冬的,許多闲在家中的婦人紛紛來領布料棉花針線,拿回去做活,再把成衣送到府衙,隻幾日的功夫府衙裡就壓了上萬套冬衣。
冬衣,米糧,連帶著為數不多的木炭,往安民村運了足足兩個長夜才運完。
“木炭都發下去了!按少城主吩咐,先緊著家裡有幼童的。”
“少城主!東邊的百姓說土太硬,底下都是石塊,挖不動地窖。”
楚熹剛忙完那件事,這件事就找上來了:“有那麼硬嗎?”
城衛重重點頭:“我去看過,挨著山根,全是大石塊。”
這就難辦了。
楚熹怕薛軍一頭扎進安民村,在安民村裡安營扎寨,故而讓百姓們自己在家裡挖個隱秘點的地窖,一來能藏糧食,二來真出事也好進去躲躲。
地窖挖不成……
“原來莊子上是不是有個打糧的禾場。”
“有!”
楚熹記得有,她還和薛進一塊在禾場放過煙花:“就在禾場底下挖個大一點的地窖,實在不行讓他們都到那去。”
這個城衛領命而去,又一個城衛跑上前來:“少城主!”
“又咋啦?”
“有百姓讓我問問少城主,安陽徵不徵兵,他們說,他們都是從舟鳳來的,自幼長在舟鳳,相互之間都能擔保身份,絕非西北細作……”那城衛停了一會才道:“他們不想總是躲躲藏藏,願意冒死御敵。”
楚熹無奈的笑笑:“你去回他們,好死不如賴活著,能活一日算一日,讓他們護好米糧,旁的不用管。”
楚熹是真不擔心薛軍會對安民村下手。
將士攻城之時,城中百姓有些傷亡在所難免,可安民村不一樣,安民村近兩萬百姓,無遮無擋的立身於天地間,是靠著幾方勢力的捐助活下來的,是名副其實的善舉。
動他們,就等同於和輝瑜十二州所有百姓為敵。
楚熹以為薛進在沂江上搞出一批西北義士,就是有收買民心的意思,既然要收買民心,這安民村便是聚寶盆,他不僅不能動,還得護著。
挖地窖藏糧食,不過是防患於未然。
畢竟小心駛得萬年船。
楚熹踮起腳尖朝遠處的人招招手,大聲喊道:“仇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