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讓她下去了,自己卻往床上一倒。
滿腦子都是蕭晴嵐走前對我說的話。
「你真被選上了,我悔一輩子。」
「小五,出宮,回家,然後等我回來,知道嗎?」
……
眼淚不由自主地滑過面龐。
可是蕭小二,我怎麼辦哪?我能怎麼辦哪?我不能走。我走了,啟瞬一個人在宮裏怎麼活得下去?那是表哥臨終前的託付啊。還有一家人的禍福、榮辱,都寄在這個孩子的身上……
7
平叛。繼位。改元。
時間過得極快。
啟瞬繼位就在明天。依表哥臨終前的口諭,我要撫養啟瞬長大。因此,就在明日,我亦會被封為太後。
……太後,哈,太好笑了。我這個年紀,居然要當太後?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我直到這一瞬間才開始覺得世界已然崩塌,內心兵荒馬亂,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隻知道自己絕對不能當這個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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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宮,我要出宮!
我高喊著「我要出宮」,卻被一屋子的宮女太監們攔得死死的。他們說:「娘娘您不能出宮,明日就是皇上的登基大典,您哪兒也不能去。」
最終我頹唐地坐在地上,珠釵散亂。
是啊,我不能出宮。
我一輩子都要被困死在這裏了。
到了半夜的時候,我還是劈暈了守夜的宮女,翻了出去。
皇宮這個鬼地方困不住我,除非我想自己困住自己。
我飛奔出去,去找蕭晴嵐。我知道他在哪兒。他在離皇宮很近的位置有個小宅子,若他某一陣子時常出入宮中辦事,便會住在那裏。
他現在肯定在那兒。
我連衣服也沒換,穿著白色的寢衣,赤著足,奔跑在京城的大街上。夜晚宵禁,街市裏一個人都沒有,月亮那麼亮又那麼冷,大大的玉盤懸在天上,銀輝之下,隻有我一路夜奔,黑色的頭發和純白的衣擺隨風飄揚。
我到了那座宅子前,大口地喘氣,拼命用力地敲門。
很快地有人給我開了門。
是蕭晴嵐。真的是蕭晴嵐!
「小五?!」他一瞬間錯愕非常,卻在下一秒立刻脫下外衣裹住了我,環視四周,確定周圍沒人才關上門。
我撲進他懷裏,那一瞬間,終於淚崩如海嘯。
我放聲痛哭,哭得抽噎,死死地環著他的脖子:「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現在見你,跟做賊一樣……」
他沒說話,隻是死死地抱緊了我,像是要把我勒進他的肋骨裏。
好疼。
可是疼痛才能讓我覺得眼前的人是真實的。
我哭得撕心裂肺,卻感覺到他也在微微抽搐,我抽噎著抬起臉看他,發現他亦滿臉是淚。
蕭晴嵐。
我的竹馬。
我的愛人。
我恍惚間想起過去的一年。
他不是沒有理我。他隻是因為領了禁衛軍的職,忙過了頭。他還是有讓人遞口信給我,捎禮物給我,節日的時候陪我一起過,我有任何危險他都會及時趕到。
是我患得患失,總覺得不像小時候那樣天天在一塊兒,便要跟他鬧脾氣。
他縱容我、偏寵我,隻是極少用語言去表達。
但你隻要問他,他從來就沒有不承認。
我哭著說:「明天以後,我就真的是皇家人了。可是蕭晴嵐,我應該嫁給你的……全京城都知道,我應該嫁給你的……」
蕭晴嵐把我攬得更緊,我更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他勒得發痛。
我捧住他的臉,踮著腳尖親吻他,混雜著鹹澀的淚水。
趁著我還沒有封號。趁著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定。
我說蕭晴嵐,我是你的。
就好像我曾經在家畫你的肖像,一邊畫一邊說,你是我的。
8
次日的登基大典,因我失蹤,宮裏亂成了一鍋粥,到處都鬧哄哄的。
我回宮的時候,正聽見有人在商量,說要不要派禁軍在全京城尋找我的下落。
我走上前去,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鬧什麼鬧,本宮回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用這樣的自稱。
「娘娘!」周圍的人黑壓壓地跪了下來。
我也終於沒有再拒絕這個稱呼。
啟瞬登基的第一年,西羌知我朝動蕩,大舉來犯。蕭晴嵐自請去邊關。我沒有去送。
第二年,西北邊關捷報連連。蕭晴嵐先是帶領前鋒營騎兵,而後升了副將,再升了主將,被封為驃騎將軍。
第三年,西羌退兵,邊關百姓奉他為戰神。大部隊都班師回朝了,他卻自請常駐邊境,恢復因戰事而凋敝的民生。
第四年,我在宮宴中聽聞,大學士家想和蕭家結親,蕭晴嵐回信稱自己已經娶了妻子。
那一夜,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我又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逃出了宮,卻是偷偷地跑回了家,翻出了我少女時期的那些畫。一張又一張,全是各式各樣的少年人。
他曾是我的。
現在是別人的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西北地區交上來的稅負一年比一年多。
朝臣問我要不要封賞蕭晴嵐。
我說,你們看著賞吧。
他們又說,依制,我應該給蕭晴嵐的家眷封誥命。他母親已有誥命在身,我該封賞他的妻子,讓對方進京,領旨謝恩。
我怔怔地坐在那裏。他們喊了我好幾聲「娘娘」,我這才反應過來。
我說:「哦,那封吧。進京謝恩就不必了,怪遠的。」
後來邊關回了信,說蕭晴嵐俱辭之。
第十年,京中海棠花開,粉紅與粉白簇擁成一團。皇宮的御花園裏有上好的海棠花樹,我愛遣散宮人,獨自翻身上去飲酒,累了便枕著春風入眠。
睡夢裏,我回憶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我小時候皮得很,慣愛爬樹。有一回爬上了街上最高的那棵海棠樹,上去時興奮得不行,結果自己卻下不來了。
十來歲的孩子,還沒到男女大防的年紀,卻也有了意識。同行的玩伴中,女孩子們沒能耐救我,男孩子們又不好來救我。
最後他們還是把蕭晴嵐給喊了過來。
他對我伸出手,說:「小五,你跳下來,我接著你。」
樹下全是人。我上樹下不來的笑話大抵很快地就要傳遍京中,可所有人都知道隻有蕭晴嵐有資格接住我,我像蝴蝶那樣撲了過去,被他結結實實地抱個滿懷。
……
夢醒了。
我用手背擦拭眼睫,卻發現滿臉都是淚。
我如果喝多了,睡在海棠花樹上,通常都是啟瞬帶人接我回去。
他小的時候,我會偷偷地帶他出宮玩兒。皇宮一向困不住我,即便我帶個孩子,也依舊困不住我。
啟瞬一板一眼地跟我說:「母後,這不合規矩。」
我挑起眉,告訴他:「母後就是規矩。」
我曾經給他形容我當初如何威風凜凜地一箭穿破懷王的太陽穴,又如何當著崔相的面把懷王的腦袋斬下來,每每這種時候,啟瞬就忍不住嫌棄我:「也不知道父皇當年為什麼要把我託付給你。」
我哈哈大笑,卻是笑中帶淚。
我說:「啟瞬,你知道什麼是信任嗎?」
就是你明明很清楚有些人更聰明、更有能耐、更運籌帷幄,可是你永遠不放心把最重要的事情交到對方手上。到了關鍵時刻,你能信賴的人極少。
所以固然我哪兒哪兒都不上道,既不大家閨秀又不雷霆手腕,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母儀天下的樣子,可表哥依舊知道我一定會拼了命去保護你,哪怕犧牲所有。
啟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像個小大人一樣,道理一點就通,背書、學東西也特別快。
我對他說:「先帝也是由祖母撫養長大的,十四歲親政。我覺得你還能再早一些。」
他一板一眼地問我:「母後很盼望兒臣親政嗎?」
「當然。」
「所以,母後是想離開兒臣了嗎?」
我一滯。
我旋即笑了起來,對他道:「我能去哪兒?」
可他好像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並沒有想好要去哪兒,我總覺得自己已然無家可歸。
你習慣了皇宮的生活,把自己變成了一隻籠中鳥,其實你一直都握有那把打開籠子的鑰匙,但當年是你自願走進來的,你自願把自己鎖在這裏。
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你再度打開籠子,你也不會飛翔了。
9
第十三年,蕭晴嵐回京。
崔相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近來暴躁得很,非要邊關將領通通地回京述職。
啟瞬對我說:「母後,崔相說蕭將軍功高蓋主,邊關百姓隻知蕭家,不知李朝。」
我「哦」了一聲:「你若不放心,給他換個地方。」
啟瞬道:「母後不覺得蕭將軍有別的心思嗎?」
我笑了兩聲:「他唯一的心思,大概就是不想回京。」
——不然當年也不會自請去前線,也不會這麼多年都不肯回來。
但蕭晴嵐還是回京了,和其他邊關將領一起。
前朝的事兒我通常不插手,但述職完了,將領們卻得進宮領宴。
我謊稱身體有恙,沒有去參加宮宴,而是又一次獨自去御花園飲酒。我斜斜地躺在海棠花樹嶙峋的枝椏上,手上提著陶制的酒壺,慵懶地靠在那兒。
抬頭便是粉白的花簇,花簇之間是清冷的月亮。
我的少年郎,當年便是清風冷月一般的人。也不知道如今成了什麼樣子。
我近來愈發嗜睡,因為夢中總能回到過往。
我睡得很淺,花樹下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小憩。
我懶懶道:「啟瞬,宮宴結束了嗎?」
底下的人沒有接話。
我想了想,自己翻身下了樹,卻因飲了酒,一下子腳軟沒站穩。
然後倏然之間,落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之中。
不是啟瞬。
啟瞬不至於比我高一個頭。
我驀然抬首,有些朦朧的視線一瞬間清明了起來。身著朝服的男人好像被邊境的風霜磨礪得更挺拔了,面部輪廓更加稜角分明,氣息卻一如既往令人安心。
對方漆黑如點墨的眸子裏倒映出了我的影子。
「蕭……將軍。」我頓了頓,還是換了稱呼。
他好像變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