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像哪裡都沒變。
我不知道他怎麼找過來的,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看他。
我總不能請他喝酒吧。
他卻率先開了口。
「娘娘怎麼一個人在此處?」
我低低地「哦」了一聲,說:「我不喜歡熱鬧。」
這一開口,又覺得很沒說服力。
我小時候分明很喜歡湊熱鬧。
心裏忽然煩躁不安了起來。我本以為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大家各歸各位、各走各路,他當他的大將軍,我當我的太後,年少的事情分明都像風那樣散去了,就連記憶裏對方身上的氣味都已然模糊不清。
可他站在我的面前,隻要一剎那,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瞬間塌陷了一般。
我有些哽咽,卻還是對蕭晴嵐說:「你帶妻兒回來了嗎?你最好早點兒送他們走。崔相這回想要把邊關將領的家眷都扣在京裏。」
蕭晴嵐一怔,然後抿了抿唇,對上我的眼睛。
「小五。」他喊道。
我的心裏驀地一顫。
我不敢與他對視,他卻堅持道:「小五,你看著我。」
可是我怕我再看著他,就整個人都繃不住。
Advertisement
「我和我的妻子,成婚於先帝十七年的夏夜,改元前的最後一天。」蕭晴嵐的嗓音低沉,「她一直一個人在京裏,我不放心。我這次回來,是想帶她走。」
有什麼東西在頃刻間破碎了,緊跟著是山崩海嘯一般的坍塌。我下一子撲進了他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嗓音沙啞、撕心裂肺。
過了這麼多年,你們都成了糟糕的大人,你想像過無數次你們的重逢,可真的到了那一刻,你還是隻想和那個人緊緊地相擁。
我不知道醉了多少次酒,夢回了多少次年少的時光。
如今他終於重新回到了你的身邊,你才終於意識到你的心裏其實空了巨大的一塊,除了這個人,無論什麼都彌補不了。
「蕭小二。」我喊出了那個孩提時代的稱呼。
「嗯。我在。」蕭晴嵐彎了彎唇角,笑得苦澀而又溫柔。
「你在西北過得好嗎?」
「不好。」他搖搖頭,「但想著你在京中,還能撐一會兒。」
我的心臟在一瞬間抽痛起來。
「小五,你願意跟我走嗎?」他問我。
「西北好玩兒嗎?」我問道,「不好玩兒就不去了。」
蕭晴嵐又笑了起來。
我好像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一到他面前,就會變得任性。
都是因為有人縱容的緣故。
蕭晴嵐想了想,對我說:「塞上有綠洲,有芨芨草,春風吹過的時候,草原上會一夜開滿淡黃色的小花。和京中風景不同,亦不如江南綿軟,但我想你會喜歡,因為很自由。」
自由啊……
蕭晴嵐真是瞭解我。光是聽他的描述,我就已經心嚮往之了。
「那我跟你去。」我把頭埋進他懷裏。
「好,我帶你走。」他的語調無比鄭重。
「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我又驀地委屈了起來,「這麼多年,你連請安摺子都不寫一封,崔相還以為你要造反呢……」
「想過要寫。」蕭晴嵐的嗓音低沉,「但是害怕物是人非,因而不知道該如何提筆。」
「那你現在覺得物是人非了嗎?」
「沒有。」他搖搖頭,「見到了你,就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10
蕭晴嵐此番回京,竟和諸位大臣一同聯名上書,請皇上親政。
這大約是他早就計劃好的。他說要帶我走,絕非一時興起。
崔相硬把他叫了回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如今又急匆匆地想要把人趕回邊關去。
啟瞬下朝後回來後,突然對我道:「母後,崔相說,蕭將軍和您有私情。」
我拿著茶碗的手一滯。
「什麼叫『私情』?」我反問他。
啟瞬皺眉。
我又道:「我和他之間,從來就不存在什麼『私情』。」
因為那些我們還在一起的年月裏,我和他之間從來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沒多久,啟瞬卻來跟我請罪。
他說:「外面的謠言傳得有些兇,兒臣不肖,要關您一陣了。」
說罷,他讓人封了我的宮。
我一時震怒,可他卻沒再看我,而是對圍在我宮外的侍衛交代:「夜裏三班輪守,看顧好太後。」
啟瞬對外說我病倒了,又說宮中無人看顧,故傳崔相的妻女進宮侍疾。
人在當天就被接進了宮。我被人摁在紗簾後面,隔著簾子和崔夫人見了一面,隻聽啟瞬淡淡道:「朕也不忍真的勞動夫人,夫人便去佛堂為母後抄經祈福吧。」
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既把我困住了,又把崔相的家眷軟禁了。
我他媽當真養了個好皇帝。
內外壓力兼施,沒過幾天,崔相就主動地提了還政。
皇上親政,下旨讓各邊關將領回到駐守之地去。蕭晴嵐自然也在其列。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立刻就要沖出宮去。可殿外被侍衛層層把手,我根本找不到機會。情急之下,我直接拔了侍衛的劍,把劍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啟瞬趕到的時候,我脖頸間的皮膚已然被割出了血珠。
他黑著臉奪過我手中的劍,往地上一扔,傳來「咣當」一聲清脆的聲響。
「都滾下去!」他呵斥周圍的人。
啟瞬一言不發地給我上藥。
我一動不動,卻也不看他。
他把藥罐往桌上一拍,好像很生氣,又終是嘆了口氣,傳人進來,將提前準備好的包袱推到我跟前。
「母後自己看吧。」
我掀開了包袱。
裏面是兩套簡單輕便的胡服,另有一套身份文牒,和我原先的姓名都不同了。
我倏然間抬頭,卻見他定定地看我,死死地抿著唇,似乎有些委屈:「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問了您那麼多次,您都不說。」
「……」
「兒臣沒想真關您。」他垂眸,「兒臣就是生氣。無論兒臣怎麼問、怎麼試探,您就是一個字都不說,就想一個人跑,您想過兒臣嗎?」
「……抱歉。」
我覺得我被迫在這皇宮裏待了十三年。
可在啟瞬的眼中,我卻是一夕之間,就不要他了。
他喚我「母後」,卻很清楚我是他的姑母。我跟他說起過他的父母怎樣恩愛、怎樣日日期待他的到來,說他怎樣像他們,模樣也好,性格也好。
啟瞬很早熟,卻也很依賴我。
我是他僅剩的家人了。
「您以為蕭將軍是怎麼進的御花園?」啟瞬悶聲道,「還不是我放的。」
我的鼻子有些發酸。
他是真的早就知道。
我臨走之前,啟瞬忽然問我:「這些年,您時不時地問有沒有西北那邊的請安摺子,都是因為蕭將軍嗎?」
我不再瞞他,而是點了點頭。
啟瞬嘆了口氣:「那您可別跟他一樣。以後,我也會天天等請安摺子的。」
我笑了起來:「我一定會寫。」
尾聲
啟瞬登基的第十三年,宮中傳來喪訊,太後纏綿病榻多日,終是無力回天。
太後病中,崔相夫人奉旨入宮侍疾。崔夫人出宮後說,當時隔著紗簾,見太後形容疲憊,輕減了好些,卻不曾想到,竟是最後一面。於是宮內宮外,無人懷疑太後的突然離世。
原來啟瞬讓崔夫人入宮,還有一石二鳥的作用。
彼時我已經隨著蕭晴嵐到了塞外。
一到將軍府,府中的人便都出來迎接,說是聽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夫人的模樣,和將軍屋裏掛著的那張畫像,果然是一模一樣。
我覺得眼睛有些發酸,卻依舊笑了起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
真好,他還在我身邊。
有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走了出來,紮著羊角辮,抱著布娃娃。
蕭晴嵐道:「忘了跟你說,她是……」
「母親。」小姑娘直接喊出了聲。
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卻讓我忍不住往後跳了一步,氣不打一處來:「蕭晴嵐!你你你……」
「——是我副將的女兒。」他打斷了我,然後放低了聲音,「她父親戰死沙場,生母去年也病故了。後來我收養了她。」
我這才回過神來。
然後忍不住感嘆:「我還沒成婚,怎麼就兒女雙全了呢?」
蕭晴嵐握住了我的手,認真道:「小五,我們成婚十三年了。」
小姑娘叫呦呦,膽子很大,和我小時候的性子有些像。
她很快地跟我混熟了,跟我說:「母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說?」
「——其實我之前以為父親喜歡男人。」
我「噗」的一聲,差點兒把茶噴了出來。
「父親的書房裏,藏著好多本小人畫兒,畫得特別好。」小姑娘眨著眼睛,「都是和別的男人在一塊兒。每一本小人畫兒的主角都不同,而且人都長得好好看……」
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如果我沒弄錯,那肯定是我畫的……
兒時荒唐啊,當真荒唐。
那會兒我總想引起他的注意,又氣惱於他不理我。
可我的少年人,分明始終把我放在心上。
京中已是春末了,西北卻剛剛出了冬。蕭晴嵐帶我出去跑馬。塞外春風遍野,滿地的芨芨草與小黃花,天地自由而廣闊,和他跟我描述得一模一樣。
我靠在他的懷裏,對他道:「蕭小二,你這回欠了我十三個乞巧節了。」
「你要不要把賬一起算了。」他笑了起來,「還有生日和新年,一口氣算完,省得以後天天跟我翻舊賬。」
「不算了。」我捧著他的臉,吻上他的唇,「都沒你重要。」
人在年少的時候,總覺得時光漫長,未來的一切都很遙遠。
直到有一天,你和這個人相隔萬裏,突然發現自己當年那些悸動、倔強,迫切想要證明什麼的願望……其實通通都不重要。
你還是想他牽著你的手,陪你一起逛花燈會,想一年又一年地讓他為你慶祝生辰,想要他給你買兔子燈和糖葫蘆,貪戀他的溫暖與懷抱裏的氣息。
周圍人打趣你們,就由著他們去吧,反正你爬到海棠樹上不敢跳下來的時候,隻有他有資格伸手接住你,因為誰都知道他是你的,你也是他的。
你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分別了那麼那麼久,才終於明白了這樣一件事。
還好,都還來得及。
在這遙遠的塞外之春,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了鋪滿小黃花的原野之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