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清緩緩說道:「皇上,我不會這麼做,而且我也知道是誰做的,不需要再勞煩嘉妱公主被血汙臟了手。
「讓黃金蟒暴起的是前朝宮人,他們想給先帝報仇。
「我觀賞大蟒不是為了設計刺殺,是因為我想馴服它。可惜不成功,因為那種動物沒有感情,不論怎麼討好都沒有用。沒有情感的怪物是不能做朋友的。」
頌清在心中補充,就像人一樣,要有情感,要裝作能夠反饋情感,別人才會把你當人。
他裝得辛苦,但不會放棄,隻為了不讓親人傷心。
頌雅隻是隱約窺見真實的他都那麼恐懼了,一定不能讓娘親知道。
頌清滿臉坦然,完全不怕皇帝查問,這模樣多少打消了帝王疑心,隻是依舊對他喜歡不起來。
「前朝已經煙消雲散,不足為慮,可皇上有沒有想過,若他們事成, 我大安的未來該如何?顯王福王誰能得位?誰能執掌天下?誰能延續國祚?您的天下,該何去何從?」
這幾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沉重,是皇帝明知重要,卻逃避不願去想的。
朝臣讓他立太子,他為何拖著不肯?因為無論顯王福王,都不是合格的君主,鬥不過朝堂上的功臣、世家、豪族。
那些經營了幾代的勢力,每一個都能把他未曾受過帝王教育、也不曾真正吃過苦頭的孩子們撕成爛泥。
即便好一點,也不過是和前朝靈帝一樣被當個擺設。
前朝舊事歷歷在目,靈帝在位十二年,除了殺掉自己的幾個心腹時是自由的,其餘時候,哪樣不是受臣下擺布?
靈帝最寵愛的臣子尤滿和隋鑲,得勢後便學前輩們架空他,宮季卿宣韋則更甚,直接弒君。
君王威勢不夠,下面的豺狼們便不會安分。
姚斬手握重兵不假,手下多半卻是周家的兵,他自己打過的仗也全是跟隨舅舅,他對周家人很敬重,可他越敬重,皇帝越不敢立他為太子,怕以後天下姓了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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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次選王妃,他沒有選周家女,一開始求嘉妱,後來求秦氏,這讓皇帝很滿意,本來對於立太子有了幾分意動,卻又出了大蟒一事。
至於福王,他很喜歡這個小兒子,但不能否認,他不夠資格做太子。
皇帝心裡都清楚,卻隻能假裝不清楚,他要對付的人太多了,不得不深思熟慮。說是萬人之上,真正成為皇帝的那天他才發現,孤家寡人不是虛言,他真的隻有自己了。
頌清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他所想的。
無怪乎觀堯山人那群老東西喜歡他,他實在太會投其所好。
頌清長拜,「請皇上為天下計,遣兩王出鎮。另,擴大學宮,迎天下才俊入京,幾年後兩王長成,學宮學子入官內,朝野地方景象一新,皇上再不必憂慮天下無繼。」
皇帝不得不承認,這個路子很好,而且跟他所想的不謀而合。
「好了,你退下吧。」
頌清連問都不問皇帝是否採納,仿佛篤定他會接受這個建議,「是。」
門外的姚斬剛看見頌清出來,大監就出來攙扶他,「殿下快起來,陛下讓您進去。」
奉國公主府這個聰明到妖異的小孩沖他笑,「顯王殿下,先恭喜了。」
當日,皇帝下詔令,封奉國公主府女公子宮頌雅為二品郡主,封顯王為涼州刺史,福王為巢州刺史,遣兩王出鎮地方。
聽到消息,還在獄中審問犯人的尤爍兒控制不住手下力道,一鞭子把犯人最後一口氣打沒了。
一旁「愛妻若狂,寸步不離」的宣韋幸災樂禍,「看來皇上依舊相信顯王呀,嘖,我說你……」
話沒說完,尤爍兒一鞭子朝宣韋抽過來,宣韋伸手抓住了,鞭梢上黏膩的觸感讓他懷念起從前——一些不那麼美好的從前。
他還不知道是什麼讓皇上改變了主意,不過不妨礙他給尤爍兒找不痛快。
「娘子,你家小弟離京,你是跟著,還是不跟呢?」
……
牡丹閣,頌清乖巧地坐在床上,我從託盤上拿起藥粉,小心敷在他的創口上。
心疼,頭疼,小肚子也疼,流產過後手腳冰涼,我總擔心冰到他。
頌清都傷成那樣了,還傻乎乎地跟我笑,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想著想著眼淚就不爭氣地往下掉。
頌清握著我的手,「娘親,沒事了,京中會消停的。」
「可是頌雅和你的臉都不會好了,真的不是父皇?」
「不是,皇上對我很好,真的是我不小心蹭傷的,不信你問頌雅。」
我依舊難過,頌清還小,他不明白容貌對一個人意味著什麼。
他臉上的傷痕是道刀口,雖然深,養好了或許隻是一道印子,不算明顯。
可頌雅是半張臉都毀了,她以後要怎麼面對……
「交給我,我會解決。」
《武帝野史.第八卷.煙羅郡主》
武帝初,上幸獸圈,後宮皆坐。金蚺佚出圈,匐地而走,刀兵不能及,左右貴人昭儀皆驚走,奉國女直前當蚺而立,上持刀殺蚺。其後封奉國女為郡主,因以百車烏禪煙羅紗為禮,又稱煙羅郡主。
煙羅郡主傷容,主哀戚難當,海晏公訪畫聖執金針作半面芙蓉,盡態極妍,京中婦人紛紛效之,即為半面木蓮妝。
39
烏禪使者與蜀中秦氏送嫁的車架同時來到,京中連著要辦顯王大婚、兩王出京、烏禪來訪三件大事,忙得團團轉,更不用說這裡面還牽扯到前朝刺殺。
黃金蟒發狂這件事父皇給了禁衛去辦,不出所料,他最終還是選擇信任自己的親信。
我認為這次宣韋總該得以施展了,沒想到宣韋是被父皇朱筆一揮「放出來」,卻和我預想的不同,不是去紫祿館,而是去操辦顯王的婚事。
這樣一來,紫祿館最終還是回到了紫祿大夫手中——可憐的紫祿大夫,嘉妱、顯王以及我奉國府都將紫祿館視為必得之物,連帶著朝野都忘了還有他這麼個人,忘了紫祿館原本是有主人的。
頌清為了避嫌,再也不能去看望他很喜歡的大蟒蛇,為此他很消沉,天天都埋在藏書閣看書。
頌雅臉上的刺青結痂掉落之後,以往被英挺的眉宇奪取光彩的精巧面容顯露出來,父皇來看頌雅的時候怔了許久,待她睡著了,父皇罕見地踟躕了一陣,才問我:
「小春,你還記得你娘的模樣嗎?」
我告訴父皇,「不記得了,她走得太早,我那時候沒飯吃,餓得腦子不好使,記性也差。」
我其實記得,隻是我娘去世之前經歷了幾年沉疴和饑荒,骨瘦如柴,面目可怖,我有一萬種理由將這些告訴父皇來獲取他的憐惜,但一想到娘親死前還念著他會在春天回來,就算了。
她不會想要父皇知道她最後的模樣的。
父皇「啊」了一聲,似是嘆息,又像是同意我所說的。
我們沉默了半晌,他忽然說:「沒關系,朕記得。
「沒有,還在觀堯山人那裡弈棋。」
「找他來,為你母後畫一幅畫像。」
我想說畫聖未必會同意,父皇卻先一步說:「跟頌清說,辦成這件事,特許他進紫祿館。」
我不明白這裡面又有什麼彎彎繞,隻得點點頭。
父皇走後我就去找頌清,他埋在一堆書裡,頭發凌亂,嘴唇皸裂破皮,一雙眼睛卻依舊明亮得出奇。
「好,我這就出宮。」
「明日你妹妹回學宮,咱們一起送了你再去。」
「來得及,我今天就回來。」
聽他這意思,堂堂畫聖簡直是任他驅策。
「你做什麼又想去紫祿館呢?」
「有一些猜測,要去驗證。」
「有大事嗎?」
「不算,對我們有好處。」
「好吧。路上小心,記得給山人帶些蜜餞,他喜歡吃。」
送走頌清,我回了牡丹閣,頌雅正上躥下跳,打點她回學宮的筆墨書箱和騎射套裝,一宮的人尚且不夠她支使的,於是隻有景雎給我端了熱茶湯來。
我聞到景雎身上的松香油味道,習慣性地犯惡心,恍然間想起腹中的孩子已經沒了,我已經不會再害喜嘔吐。
「殿下?」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景雎已經握住了我的手。
他離我很近,青色的袖擺貼著我腰間禁步,我能看清他眼下的淚痣和唇角的笑弧。
我立刻後退一步,他的神情由期盼轉為委頓,下意識地垂下頭。
他那樣一張臉,隻是做出委屈的表情,我就覺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錯。
「不不不關你事,是我忘了……」
「殿下不用說,臣知道了。」
我拍了拍胸口,「你明白就好。」
「等駙馬凱旋,臣會徵得駙馬的同意,不會讓殿下難做的。」
「啊?」
不是,小兄弟,你明白了什麼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景雎,來,我跟你仔細談談。」
景雎倏地看了我一眼,又別開目光,還是被我看見他眼睛紅了。
「殿下要趕我走?難道就一點機會也不給我?我究竟,哪裡不好?」
「你非常好,問題是我有夫君啊。」
「所以我說我會徵得駙馬同意,殿下也不肯嗎?」
「不行!我的歡喜隻給一個人。」
景雎咬了一下唇,可憐巴巴的樣子該死的誘人。
色字頭上一把「宮季卿」,我動心忍性,置之度外,心中風平浪靜毫無觸動。
「景雎,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座宮廷?」
「不行的,我活不下去。」
景雎茫然地看向遠方,頂著一張絕色美人的臉坦然承認:是的,我就是個廢物。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殿下,您說,像我這樣的一張臉,我能去到哪裡呢?誰不會想要佔有我,因我而起爭執呢?最終還要把一切怪到我頭上來。
景雎越說越難過,眼睛裡蓄起了淚珠,晶瑩剔透,我見猶憐。
老實說,哪怕是宮季卿說這種話我都會忍不住笑出來,偏偏景雎說出來,我就覺得,是這個道理啊。
他那張就是那麼有說服力。
許是我看起來足夠安全無害,景雎將埋在心裡許多的痛苦糾結都傾訴出來。
插句題外話,人與人的界限有時候就是忽遠忽近,不管是美艷冠絕天下的澄上大夫,還是花名傳遍山村的邢寡婦,都需要傾吐心中憾事的可憐人,而我就是那個最合適的傾訴對象,因為我長了一張嘴巴很嚴的臉。
這一點煦燕很不服氣,大人孩子傳小話的時候都不告訴她,因為她長得就不像是會保守秘密的人。
「靈帝在宮宴上見到我,透露出要我的意思,父親告病想要帶我們離開,靈帝不許,用莫須有的罪名奪了父親的官職,將一家老小軟禁,然後把我帶進宮裡。」
「靈帝他……」好男風?
景雎明白我的意思,羞澀地搖搖頭,「那時候我才九歲,跟姐姐們遊戲輸了,裝扮成三姐入宮,他把我當成女子了。等進了宮他才發現,先是勃然大怒,後來就……就想要讓我做他的『女人』。」
景雎不由自主地縮著身子,「我抵死不從,和他糾纏了幾年,開始長胡子,變聲,許是不入他的眼了,就把我扔去了樂坊。不過後來宣太傅觸怒他,立即就被他施了宮刑,我就知道,他是把對我的火氣轉給了別人,不代表我就安全。」
等等,景雎剛剛說什麼來著?
所以宣韋這倒霉蛋,完全是在錯誤的時間遇見的錯誤的靈帝,靈帝閹景雎沒有閹成功,順手逮了宣韋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