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成國公府開賞梅宴,秉著誰也不得罪的思想,邀請了我這個公主殿下。
也是巧了,今天恰好輪到夫君當夜宿宮中;頌清迷上了西域進貢的一條純白大蟒蛇,天天假借看望皇上的名義去宮裡看蛇,也留在了宮裡。
隻有我帶著頌雅赴宴。
宴會一開始都很正常,皇族中隻有二妹妹鄄御公主來了,成國公太夫人還很貼心沒把我們安排在一處賞梅花,避免任何可能發生的沖突。
直到一個高髻夫人打上門來,讓自己的僕婦將丈夫最寵愛的小妾剝了外裳扔在雪地裡鞭打,讓所有客人看看她是如何教訓「不知廉恥的賤人」。
宗親貴胄們假意去攔,更多的是看笑話——笑話成國公府一脈果然爛泥扶不上墻,寵妾滅妻是大罪,何況這位妻的父親還是三朝元老。
我捂著頌雅的眼睛想帶她離開,忽然看見小臉煞白不明所以的方勝鹮,還有心情可憐他,心想如果太夫人真把他當兒子,這時候不該顧著為弟弟吵架,也該替他遮一遮,別讓孩子被這場面嚇到才對。
然後,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小妾,忽然半跪半爬地向我而來。
「小春救我!小春!我是煦燕啊!」
13
我能在亂世中長成一個胖乎乎的小丫頭,都是因為縣丞家的小姐當年把不吃的點心留給我。
從公主的角度來說,誰敢把剩飯剩飯給我吃,那是大不敬,可從一個沿街乞討的孤兒的角度來說,哪有什麼尊嚴,能活下去就萬幸了。
縣丞家中就這一個女兒,即便嬌寵了些,但從不打罵下人。
縣丞後院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伺候她的丫頭就兩個,其餘的都是跟縣丞夫人共用,她憐惜我冬天給她洗衣服凍壞了手,一見我端盆子,就讓我去夫人房裡提熱水給她泡腳,然後那熱水就能給我用來洗衣裳了。
我嫁給宮季卿後不久,縣丞一家就搬走了,我不知道她竟成了這樣。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很感激煦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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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著這滿府高門顯貴的面,我蹲下身去撩開那小妾臉上沾血的頭發,看清那張熟悉的臉後,將她扶了起來。
煦燕的手上是白色的雪和鮮紅的血,間或沾染了地上的泥土。
扶起她的時候,那些臟汙沾到我的銀狐貍大氅上,那麼刺目。
她眼神躲閃,不自覺地瑟縮著。
「別……我臟……」
「是有些臟,我帶你去弄幹凈。」
她抬頭看我,嘴上的胭脂被抹到了臉上,像是剛被人打了耳光,「小春,我……」
啪——
一鞭子打在她大腿後側,鞭梢在空中發出脆響,顯然是用了大力氣的。
「大膽,竟敢直呼公主名諱!」
煦燕被打得跪在地上,我看清她身後那人,梳著高髻,敷著銀珠粉,峨眉倒聳,下唇點了一抹紅,穿一身素白織錦,一整套金剛石頭面,襯得她冷艷如畫中神女。
這是前朝末年時興的一種打扮,全身都為素白,臉頰更要毫無血色,凸顯不與人親近的高貴。
她在雪地裡穿著一雙木屐,踏雪而來,手持皮鞭,即便我是個剛剛躍了龍門的平民,也能看出那凌人的世家風範。
我擋在她與煦燕中間。
「這位夫人是?」
那位夫人還未開口,鄄御公主的聲音就從遊廊傳出,她提著裙擺走來,玉石流蘇在雪地激起一層白霧,「這是秦尚書之女,鎮遠將軍夫人秦氏。」
姚若凌幾次與我相見都是劍拔弩張,這次卻很奇怪,她分明站得離我更近,仿佛是在為我撐腰。
「秦氏,這裡是成國公府,你是客人,大打出手成何體統?再者,皇姐與本宮尚在此處,你拿著鞭子是何用意?」
秦氏顯然不吃姚若凌那一套,「是嗎,成國公府,哈哈,好大的名號,我今日就要殺了這賤人,再去皇城鳴冤,看看皇上是殺了我,還是滅了我家夫君!」
成國公太夫人吼道:「秦氏你瘋了!」
「我是瘋了,竟然任賤人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姚若凌回頭對我說:「先跟我走。」
我沒有聽她的建議,而是對秦氏說:「你想殺的女子是我的恩人,這位夫人,如果她沒有觸犯什麼律法,我想讓你放了她。」
秦氏想也不想就說:「公主殿下何等尊貴,而她不過是個被賣進窯子的流民,千人騎萬人睡的爛貨,靠狐媚手段迷惑我家夫君,她能與公主殿下有什麼恩?公主殿下莫不是為了袒護成國公府唬我的?」
姚若凌朝我低聲道:「別說話,我……」
我依舊沒聽她的。
有時候我覺得姚若凌不喜歡我也不奇怪,我這個姐姐屬實是有點叛逆。
「我沒騙你,你家的小妾是我從前的主人。」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
姚若凌低喝:「蠢貨!」
是啊,一國公主,怎麼能說出自己曾賣身給人做丫鬟呢?
何況我曾經的主子,現在是個卑微的妾室,像條狗一樣被主母在雪地裡鞭打。
看起來,我實在是有些蠢。
背後的人為了羞辱我,羞辱成國公府,羞辱新貴一脈,費了多大的心思。
這個局已經做下,不管我承認與否,最終都會是一樣的結果。
所有人都會知道,奉國公主曾經是一個流民、妓女、妾室的奴婢。
姚若凌那樣急切地阻止,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皇室的臉面,為了周家的臉面,為了她自己的臉面。
畢竟還是富貴中長大的人,覺得臉面比什麼都重要,殊不知我們這種亂世裡跌跌撞撞活過來的人,把命看得更重要——我恩人命都要沒了,我還要什麼臉。
我蠢?我蠢我也是公主,那些人算計我,也隻敢用這種卑鄙手段!
我再次扶起煦燕,將自己的銀狐貍鬥篷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別怕,有我在,你會沒事。」
我又沖秦氏說:「聽你剛才的意思,煦燕是你們買回家的,你既然如此厭惡,就將她賣給我吧,她是我的恩人,你開個價,多少我都給。」
秦氏冷笑著說:「好啊,一萬兩白銀!」
姚若凌:「放肆!」
我:「成交。」
姚若凌看著我,滿眼寫著——「你瘋了嗎?」
見我堅定不移的目光後,又用眼神示意——「好歹講個價啊!」
我牽著煦燕的手,告訴秦氏:「一萬兩白銀我今日就讓人送去你府上,現在我可以帶她走了嗎?」
成國公太夫人這時才終於緩過神來,「公主殿下,這……您何必如此,是族弟的錯,我這就讓他給您和弟妹賠罪,至於這妾室……」
「太夫人,這姑娘已經不是您弟弟的妾室了,她現在被本宮買了,您沒看見嗎?如果您還當本宮是成國公府的客人的話,請對她尊敬些,本宮說過,她是本宮的恩人。」
秦氏謔道:「公主殿下倒是肯認舊主!」
「為何不認?有何不能認?本宮大字不識一個的時候都知道做人要懂得報答,難道成了公主,反倒要做個狼心狗肺之人?
「本宮今天不妨告訴你,告訴你們所有人,本宮以前就是隋煦燕的丫鬟,受她恩義茍全性命於亂世。
「莫說萬兩白銀,就是拋去了這公主身份償她又有何不可?
「萬兩白銀,可笑!本宮尚且嫌你要得少了!
「我大安朝嫡皇女奉國公主的報答,何止區區萬兩白銀!」
……
幾個時辰後,頌雅坐在煦燕身邊,將自己喜歡的點心喂給她吃。
煦燕的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頌雅沖她笑,「燕姨哭了的樣子也好漂亮,爹爹族裡的人,是不是都這麼好看呀。」
值了一晚上班的宮季卿,剛剛去大蟒蛇籠子邊接了兒子回家,正準備補個覺,驀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
還挺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我扭捏著告訴他:「夫君,對不住,我把咱家的錢花光了……」
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還欠了一屁股債。」
我家兩個少年郎——宮季卿和頌清臉色一黑,不得不互相扶持才站穩了腳跟。
頌清痛心疾首地說:「我們就一天沒跟著啊!」
——
《武帝野史.第七卷.奉國公主》
初,奉國行乞於鄉野,得縣丞之女相救,賣身為婢。
後奉國歸位,遇大婦笞小室,眾皆悻然,奉國道:「此非賤婢,吾恩人也。」
遂以萬兩白銀購得縣丞之女,奉為上賓,言必曰「家姐」,行必引高朋。
民間盛傳:「姚氏之恩,可抵萬金!」
武帝拊掌道:「奉國肖朕!」
14
頌雅穿上群青色鑲綠松石的縮小版麒麟袍,戴累絲銀冠,冠中鑲一枚貓眼大小的藍寶,皮質革帶上一圈五蝠綠玉,她皮膚隨宮季卿,透白軟嫩,這樣一身穿在身上,說不出的可愛。
宮季卿一手握著手杖,一手牽著頌雅,看起來那叫個意氣風發。
臨走,他再次和頌雅統一口徑,「咱們今天進宮是去做什麼的?」
頌雅擲地有聲地回答:「找姥爺蹭飯!」
「蹭完飯呢?」
「跟姥爺哭窮!」
「再然後?」
「向姥爺要錢!」
宮季卿笑著誇道:「頌雅真棒。」
我不忍再看。
宮人們總說頌雅膽子大不怕父皇,誇我教得好,其實這跟我沒關系,完全是和她爹學的。
瞧瞧宮季卿這上門女婿軟飯硬吃的做派,知道的,說是我把家底花掉了要找親爹貼補,不知道的,還以為父皇欠我們錢呢。
父女兩個躊躇滿志地進宮了,沒有帶我。
因為宮季卿覺得我臉皮薄,蹭飯要錢這種事,我做是能做,就是效果不夠好。
他打算用煦燕這事兒狠狠敲我爹一筆,畢竟我給他漲臉了。
頌清也十分贊成,「母親這是千金買馬骨,皇上和新貴一脈因此得了天大的好處,要點銀子應當應分,不為過。」
說完他就溜出去找他的「友人」們玩耍,一點也不打算自己進宮。
頌清其實不太喜歡父皇,他心裡看不慣,竟面子上也懶得裝,堅決貫徹「要錢的時候是爺,不要的時候你誰」的指導思想,能不見父皇就不見父皇。
宮季卿也不管,說什麼「要恩威並施才好。」
「這話是這麼說的嗎,你幾個頭啊,敢對皇帝恩威並施?再說了,那是我爹,我親爹!」
宮季卿一句話就給我堵回來了,「頌雅和我都同你父皇相處得不錯,那麼請問頌清是跟誰學的呢?」
「啊這……」
「小春,你知不知道上次家宴,皇上給福王整理衣冠時,你看起來有多難過,你又知不知道頌清看見你那個模樣有多難受?
「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用盡他所有的辦法,為你請來了他覺得最好的客人,可你還是高興不起來。
「你當時那個樣子,你覺得頌清還會愛重皇上嗎?他是長子,陪我們過過最苦的日子,他可見不得你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