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沉甸甸的,覺得自己作為母親,作為妻子,甚至作為女兒,都不夠好。
頌清總是那麼優秀,不讓我們操一點心,於是我就真的不為他操心了。
甚至頌雅也是,她才五歲,在貴妃和亓寺意顛倒是非的情況下,和皇帝吵架,句句都在維護我。
她就真的那麼喜歡父皇嗎?
誰會無緣無故喜歡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長輩……
我們約定要做美滿團圓的一家人,那些年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都能做到,現在卻因我的緣故,讓大家都這麼辛苦。
不該的,姚小春,你的丈夫和孩子們都在為你而努力,你要變得更好,才對得起他們。
於是,宮季卿走後,我去見了秦氏。
就是煦燕的主母,前鎮遠將軍夫人,秦尚書之女,秦羨。
15
入冬以後,江邊結了一層浮冰,因為行船往來頻繁,冰層總是無法連接成片,看起來支離破碎,格外蕭索。
秦羨披著熊皮大氅,發束一髻,隻簪一支紅梅,脂粉未施,依舊那麼冰冷不可攀。
秦家僕從正將她的嫁妝往船上搬,她獨自立於江邊,遠看就是一幅千山孤影的美人圖。
隻有與我說話時嘴邊的白氣,顯示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沒想到來送我的會是公主。」
「臨時起意罷了,有些事想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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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也不想說。」
「因為我曾是庶民,你覺得不配嗎?」
她看著我,忽的勾了勾唇,那寡淡的五官鮮活起來,像是冰天雪地裡綻放了一株紅梅。
「或許是吧。」
「那麼我說,你隻管聽,我說的不對,你想糾正就糾正,不想就算了,反正你等船無聊,就當聽我說個樂子,行嗎?」
「好。」
「秦家在大亂之中飄零殆盡,家財也所剩無多,秦家急需向新帝投誠取得信任,將嫡長女嫁給新貴將軍是最簡單有效的做法,於是你就成了投名狀,迫於形勢嫁給鎮遠將軍。
「你順從了,世家女子的命運本就與家族關聯,你的婚姻抉擇權從不在你。
「可鎮遠將軍實在過分,和你沒有半分相和,你無法忍受一輩子和這種庸人在一起。
「但你也不能做出頭的椽子,破壞朝廷新貴與世家豪族的和睦,不然你就成了家族和朝廷的罪人。
「這個時候,有人跟你做了交易。
「那個人讓你買下一個小妾給鎮遠將軍,任他寵愛逾矩,你默不作聲。
「再然後,你在有奉國公主在場的地方,當著所有人的面鞭笞那個小妾,逼她與奉國公主相認。
「不管奉國公主認與不認,你都要讓所有人知道,奉國公主曾是一個賤婢的丫鬟。
「隻要做到這些,那人就想辦法幫你與鎮遠將軍和離,且保證不損傷秦家分毫。」
秦羨凝眸看我,狹長的雙眼亮了起來,良久,她喟嘆道:「是我看低了你。」
「最後一個問題,那個人是不是嘉妱公主?」
「公主,這個問題,我答與不答,你都有了答案。」
秦羨沒有直接承認是尤爍兒,但也不否認。
她說得對,無須她回答,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和離之後你去哪裡?」
「回秦家祖宅,做個隱居之人。」
「甘心?」
「不甘心。可這已是我搏出來的一條路了。」
「秦羨,你可剛剛敲了我一萬兩,就這麼隱居太可惜了。」
我指著江中來來往往的遊船給她看。
「新朝之初百廢待興,人人忙著重建家國,多少隱居之士都魚遊入朝,你怎麼可以不進反退?
「秦家幾世積累培養出來的人,就這麼浪費了?
「秦家舍得,我都替秦家舍不得。
「你可不是和離就能滿足的人。
「做我的眼睛和手,去這天下走走看看吧。
「我敢保證,我給的比尤爍兒多。
「那一萬兩就是定金。」
秦羨怔了許久,而後抿唇一笑。
「倒也不錯,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16
夫君和頌雅成功要到了銀子。
也順便把自己坑進去了。
父皇覺得不能讓奉國府白拿錢不幹事兒,不然他虧得慌,於是他把宮季卿派去南邊出差,具體啥事兒不告訴我,去多久也不說,把宮季卿打包往馬車裡一扔就出發。
而頌雅,據說因為當天哭窮的模樣太過悽厲,隱隱有杜鵑啼血猿哀鳴的氣勢,父皇覺得這丫頭的禮儀很成問題,下令留宮改造。
至於他為啥不改造我,不是因為我的儀態多麼符合標準,而是他覺得:「奉國已經嫁人了無所謂,諒宮季卿也不敢嫌棄。」
在父皇眼裡,頌雅都快要嫁不出去了……
我看著宮裡送出來的金銀地契,總有種賣夫鬻女的愧疚感。
就在這個時候,永信侯今年的族學開了,頌清主動和我說,他想去上課。
「為什麼?你在外有觀堯山人和璇璣夫人教,在家有宣太傅,哪裡需要……」
頌清凝眉,沉重地說:「皇上把那條白蟒賜給永信侯府了。」
「你要是實在喜歡,我去要來好了,何必去永信侯府上學。」
「御賜之物不可輕送。娘親放心,我不會被欺負的。」
不是,你誤會了,我怕你欺負別人。
頌雅那麼機靈的孩子,都被你按在地上碾壓,永信侯府那群小子哪裡是你的對手。
看我臉色擔憂,頌清更加感動,「我一定不會墮了我們奉國公主府的名頭,不會給娘親和爹爹丟臉的。」
我隻得提著禮物去找鄄御公主姚若凌。
哪曉得名帖送錯了地方,她平常不住永信侯府。
她近來常住在鄄御公主府,與丈夫永信侯一兩個月見一次。
我在管事的帶領下進了鄄御公主府,一路往內,嫣紅的海棠和姜黃的繡球花漸漸消失,垂柳的綠和矮松的青佔了滿眼,場景從綺麗奢華變得素雅簡致,到了姚若凌的會客之地,僅剩一個多寶閣,一溜紅木桌椅,與外間判若兩地。
姚若凌穿著半舊的道袍,上了妝發,抬眼時有種嫵媚的倦怠感。
算著日子,她幼年時期,父皇還沒有成氣候,與姚若準那種金玉堆裡長大的,還是有所不同的。
也因如此,所以她的第一任丈夫權勢平平,是個普通的千夫長。
這種普通隻是針對皇室而言的,於庶民來說,千夫長可是此生不可攀上的高貴人物。
前夫死後,她沒守寡多久就再嫁。
那時父皇乘龍在望,定平亓家有意投靠,就讓同樣剛剛喪妻的長子與她成婚。
新貴與豪族聯姻成就怨侶的概率極大,但亓劍錚和姚若凌的婚姻還算美滿,成婚一年內就有了亓寺意,後來姚若凌沒有再生育,亓劍錚也沒有怨言,偌大的永信侯府隻亓寺意一個獨苗苗。
因著亓寺意,我一直以為她與永信侯很親近,所以在聽到夫妻倆分府別住的時候,才有些詫異。
現在看到她府中景象,我難免猜測,大概從前亓劍錚也常住鄄御公主府,所以公主府內才留下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隻是如今這裡隻有女主人了。
「奉國公主登門有什麼事?」
四周沒外人,姚若凌懶得掩飾對我的那點敵意。
都不請我喝杯茶。
算了,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態。
「跟你商量個事兒,我家頌清想進永信侯府族學上課。」
「哦。」
這個「哦」是什麼意思?
令人費解啊。
「你看方便嗎?」
姚若凌反問我:「你覺得呢?」
「我覺得……還行……」
姚若凌冷哼一聲,「永信侯府的族學求到我頭上,你是來笑話我的?」
我更糊塗了,「你家的族學,我來問你,怎麼是笑話呢?」
姚若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累了,來人,送客!」
然後我就被趕出來了。
「你說說我哪兒惹到她了啊!」
我攥著毛筆的手沒控制好力度,一不小心劃破了宣太傅寶貝得不得了的紙,他心疼地一把搶過。
「你啊你,去之前問我一聲不行麼,挨鄄御一頓真不冤枉。」
宣太傅氣鼓鼓地說:「年初亓家把嫡女嫁給了荀家兒郎,亓家兩頭下注這事兒,傷了鄄御公主的心,扔下丈夫兒子自己去公主府住了,她一走,亓家就給亓劍錚娶了個平妻。」
「他們怎麼敢?亓劍錚是駙馬啊!」
「那要看娶的是誰了。」宣太傅冷哼一聲,「月盛炎,月軍師留下的女兒。破宮之時她父親為了救皇上帶兵疾馳,月盛炎無人保護,被前朝官兵抓住,凌辱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亂世之中這種事並不少,但作為一個女子,聽到這種消息我總會心疼。
「月軍師為皇上死了,皇上就格外優待月盛炎,幾次尋死都被救回來,曾說過要封為公主,她不肯,怕出現在人前受人非議。
「月盛炎前些日子一直榮養在行宮,鄄御公主去年帶世子去避暑,永信侯去接妻兒,她不知怎麼就看上了。
「她想嫁永信侯,哪怕鄄御公主不願,皇上也要慎重思量。
「何況她因為當年之事,早已不能生育。」
「這哪裡是能不能生育的事呀。」
宣太傅耐心解釋:「不能生育,亓家就還在鄄御公主手裡,她不該那麼失了分寸。」
「可是她就要跟人分享丈夫了。」
宣太傅不解我在氣憤什麼,道:「她有身份地位,有嫡子傍身,何苦還那麼在意亓劍錚。」
「宣韋,你就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就是姚若凌她很喜歡亓劍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