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一顰一笑都是如此鮮活,同夢中相差甚遠。
她非但不怨我,不說我害她,還對我說,是她害了我。
若我真做了皇帝,我們之間的結局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尚可大致猜想——我猜,逃不過蘭因絮果,離心離德。
但大概也不會如夢中一樣,我的元元不會怨我,她不會說我害了她的一生,而我…
我忽然明白,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夢中的選擇——與冰冷的皇權相比,我的元元多麼可愛,這一份情,多麼難得。
給雙平和雙安起名那些天,我也常想起先帝給我取名——我的兄弟們名字寓意都好,五皇子叫景榮,後來做了皇帝,我十弟,他叫景恆,雖說沒能取到這個好兆頭,寓意總歸是好的。
我叫景晏。
母妃說,晏字的寓意很好呀,拆開來,是一個日,一個安,這是父皇祝願你,日日平安。
母妃沒讀過多少書,可我知道,寓意並非如此。
景晏,取了韋應物的《觀田家》: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先帝礙著我的出身,從未想過要委我以重任,在他心中,我本應生於山野田間——他是後悔給了我母妃名分,哪怕這名分虛無縹緲,從不是我母妃稀罕的東西。
可如今看來,陰差陽錯,這名字或許真就注定了我的一生。
回顧我的幾十年,有過威風,也有落魄,有過得意,也有狼狽,而如今望去,一切得失,都被雨打風吹去,唯有嬌妻愛子,暖屋熱炕,是真真切切。
其實沒有得失也好,沒有得失,便不會再患得患失——在遇見元元之後,我命中便隻有獲得,哪怕點滴,也是恩賜。
是她,最終馴服了我心中那隻貪得無厭,不知餮足的獸。這獸不僅撕咬著我,還撕咬著那帝城裡,皇權下拉扯爭奪的每一個人。
我曾以為,站在那人塔的頂端,我便能心安,不再為這惡獸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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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終是元元教會我,原來站在塔尖,我便是惡獸本身。
然而這些話,我都不曾告訴過她。
我不曾告訴她的,不僅這一件事,還有一件——其實,我曾做過這樣的噩夢,在夢中,元元說恨我害了她,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剖開了我的胸膛。
那次,我也是這樣驚醒,點燈看她在我身旁安睡。
她呼吸均勻平穩,睡姿放浪形骸,長而濃黑的頭發披散在白而纖細的身體上,顯得那麼……
脆弱。
這個詞剛一浮現在我的腦海,便一發不可收拾——在我面前,她是如此脆弱,幾乎,是我面對的所有隱患中,最容易剔除的一個。
她的頸子細而修長,那處的皮膚最是薄嫩,平時,我最喜歡反復作踐,而此刻,當我用手輕輕地去撫弄,她便如同我的玩具,輕輕一捏,就會支離破碎。
這一念,或許能杜絕我的後患無窮。
五指微顫,猶豫著該不該收緊,而股掌之中的人卻渾然不知——她不滿地哼唧了一聲,撥開我的手,翻身鉆進我臂彎裡。
「別鬧,癢癢。」
這四個字含糊不清,如一根薄如蟬翼的羽毛,搔在我的心尖上,讓我心頭也跟著發癢。
之前總聽人說心碎,隻當是文人誇張,但此刻,我卻仿佛真聽見胸腔裡發出細微的,清脆的碎裂聲。
我堅硬的心正在橫生出一條一條細小的紋理,而這紋理的每一條經緯,都是一個名字——不是我景晏,而是她,是元元。
這心一點點破碎,蛻下堅硬的殼,露出柔軟的芯兒來——這樣示弱令它無所適從,於是忽地,忽地就蓬勃地跳動起來。
而那可怖的夢境?
那可怖的夢境,就如同夢外殘忍的光景,虛無縹緲,都被雨打風吹去。
見鹿番外:人道夏蟲癡
我與小九,應該是隻能活一個的。
那麼大概是我,畢竟我是皇帝。
不,必須是我,我是皇帝。
我比小九要大上整十二歲,他出生的那一年,我被立了太子。多巧,我自己的兒子,率兒立作太子的時候,也同我那時一般大。
小九出生的時候,他母親,好像是叫順妃,開心得不得了。
她是見識淺薄,不明白,在這皇宮裡頭,生兒子未必是喜事,有的時候,生下來就是喪事連著喪事。
尤其是像她這種出身的女人,她的兒子,會奪了她的富貴榮華,弄不好,還會害了她的命。
頭幾年我都沒怎麼看見過她們母子兩個——做太子不是閑差,想坐得穩當,坐得長久,靠的可不是整日騎馬觀花逛園子。
我母妃對我不算多好,她自己是信佛吃齋的,三句不離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她常跟人說她是最見不得刀光劍影,人心險惡的,說得我差點信了——許是因為如此吧,她這人當真就心慈手軟,連打自己的親兒子,也不親自動手。
那年我同母妃在御花園亭子中下棋,她還同往常一樣,教我往後一步一步,該怎麼走。
這邊下棋要靜,遠處卻很吵鬧,是順妃帶著她兒子在捉蛐蛐兒。
蟲兒吵,這母子倆嘻嘻哈哈的,更吵,聽著刺耳,再看那三歲的小子,追著順妃「阿娘、阿娘」地叫,不隻刺耳,也礙眼。
我有些走神,母妃輕咳一聲,對我說:「順妃得了這麼個兒子,就跟範進中了舉似的,寶貝得不行。」
我沒說話,主要是不知道她想聽什麼,隻好去擺弄棋子。
「她是苦命人,皇上垂憐她。」母妃接著說,卻又一頓,抬起眼來望著我,眼神不可謂不惋惜,「可惜啊,終歸是個下等的,伺候人的。」
我眼睛還落在棋盤上,心中卻大致摸清了她的想法,於是順承著說:「還能有幾年好活呢?」
她拿帕子掩住了口,琺瑯彩的護甲翹得老高,像是孔雀在蓄勢待發地要開屏:「怎麼說也是個兒子,龍生九子,個個尊貴,可千萬不能有什麼差池。」
「沒說那個小的。」
面前的女人嘆了一口氣,棋也不下了,很哀愁的樣子:「阿彌陀佛,皇貴妃善妒,又無子,不知能否容得下她。」
說話間,順妃帶著孩子過來了,說是剛才實在沒看見,不是故意不來問候。
母妃說,哎呀好妹妹,你說哪裡話,快快,坐這,咱們姐妹說說體己話。
看懂她的眼色,我也算做事麻利,於是走下臺階領了那個孩子,說走,帶你玩去。
這孩子可真懂事,剛剛還是嘻嘻哈哈的,這會兒就畢恭畢敬地叫我太子殿下。
皇宮大,我也熟悉,沒人的地方有的是,殺人放火都未必有人知道。
走了幾步,他卻扯住我衣角,不再走了,對我說:「太子殿下,晏兒想給您看看剛才捉的蛐蛐兒。」
我因此垂頭看他,這孩子長得跟他母親真像,我像父皇多一些。
立了片刻,我說:「那好吧,你給我看看吧。」
他於是解開兩隻蛐蛐兒籠,一隻稍大的,一隻略小的——這東西天性好鬥,不多時便纏鬥在一起。
我問他:「小九,你說,哪一個能贏呀?」
他說:「太子殿下,一定是大的能贏。」
我輕輕笑了:「可若是小的長大了,大的老了,就不一定了。」
他顯然被我說得一愣,卻很快瞇了瞇眼睛,伸手捉了那隻小的,雙手捧著跑遠了,用力一拋,叫了一聲:「走嘍!」
我站在原地看,他回過頭,笑嘻嘻地對我說:「太子殿下,那小的知道打不過大的,它跑啦!不見啦!」
我又笑了,叫他過來,我說你叫什麼來著?
他說:「太子殿下,我叫景晏,上面一個日,底下一個安,就是太陽在上頭欣欣向榮,我在底下安分守己。」
說他不是知道我叫景榮,故意說給我聽,我是絕對不信的。
我隻是有些詫異,畢竟他才四歲而已——不過皇家的孩子,哪個懂事又晚了呢?這察言觀色的本事,我小時候也是不遑多讓。
我領他回去的時候,兩個女人臉上都不怎麼好看——順妃也怕她的寶貝兒子出了事,至於我母妃,她是怕這孩子出不了事吧。
後來我就沒怎麼見過他們母子,不過幾天後,我曾聽我母妃把皇貴妃請過來,跟她說,阿彌陀佛,姐姐心疼你沒有自己的兒子。皇上不寵愛本宮,好在本宮是個不爭搶的,可順妃的身份低,她不懂教養,妹妹你仁厚,你幫幫她。
沒過幾天,他們說順妃犯了個小錯,犯的是什麼錯我都忘了,也沒罰,就是讓她把兒子過繼給了皇貴妃。
這事我也是在我母妃宮裡聽見的,那天母妃正在念佛,我在讀兵法,有個宮女進來,說是皇上又往順妃屋裡拿東西了,她被人搶了兒子,鬧得正厲害呢。
母妃停了木魚,問了一句:「怎麼叫搶呢?皇上自己的兒子,指給誰,還用得著旁人點頭嗎?」
這宮女臉上煞白,也不說話,也不求饒,跟個木頭樁子似的被人拖了出去,後來再沒見過。
母妃又闔了眼,念完最後一段經,被身旁兩個姑姑摻起來,轉身去喂屋子裡白瓷花缸子養的那一對錦鯉。
「景榮,你來看看,多好看呢。」她灑下幾顆魚食,回頭叫我,待我來了,她又問身後姑姑,「皇上有日子沒來了吧。」
聽到姑姑說是,她笑了笑:「罷了,咱們不爭搶,那會哭的才有奶吃呢。」
說完,她扶了我的手:「景榮,湊近看看,這東西養得久了,好吃好喝的,有靈性了,開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剛一上前,便覺得背上一重,帶著腥味的水湧進口鼻,水草如觸須般拂著我的臉孔,那兩尾魚在我耳邊不停地撲騰,使我腦中轟鳴,睜不開眼睛。
缸子明明是淺的,我卻覺得漆黑,隻聽見自己咕嘟咕嘟吐著水泡,透過一點亮的水面,隻見母妃站在一旁,退開兩步,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水面波紋映著她冷漠的面孔,此刻扭曲變形。
待我好不容易掙脫兩個姑姑,得以呼吸,已是連站都站不穩了。
眼前一片漆黑,卻聽母後顫著聲音質問:「誰準你帶榮兒去荷花池裡摘蓮蓬的?我的寶貝兒子溺了水,你知道不知道呀?」
於是那兩個姑姑,一個去逮另一個,另一個有些傻眼,說娘娘您可不能這樣啊,老奴為了您出生入死的!
母妃擦了擦眼淚,輕聲對她說:「巧露,你伺候本宮一輩子,這算是為本宮出生,如今再幫本宮一把吧,該你入死了。」
這姑姑臉上的肉都在哆嗦,卻忽然不喊不叫了,像認命了似的,也很快被人拖走了。
剩下一個則趕緊去請我父皇,太子溺了水,不管想不想,他總要來的。
母妃卻忽然走過來,抬了我的臉,輕輕問我:「景榮,今日是多麼好的機會,你知不知道呀?」
她看著我,還是沒什麼表情:「你也是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也沒多說什麼,隻說:「兒子知錯了,母親。」
她於是摸摸我濕漉漉的頭發:「景榮呀,皇上如今隻是口頭應承了你的太子之位,還不曾正式擬旨,你不怕嗎?」
見我不答,她偏過臉,不看我。
父皇來得很快,其實我覺得有些可笑,他的女人被他的女人搶了兒子,他的兒子又被他的女人溺在臟水缸裡——他真的不煩,不膩,不悽涼?
他來問了幾句,估計是想走,我母妃當然是說受了驚嚇,不讓他走。
不過那去報信的另一個姑姑回來不久也死了,是自己吞金子死的,死得悄無聲息,什麼說法都沒有就給抬了出去——倒是她自己留下一句話,做奴才的,怎麼能給主子添麻煩呢?
我腦子裡忽然想起那兩條鯉魚來,撲騰著翻出缸子,一蹦,再一蹦,腮拼命鼓動著,瞪著兩隻大眼睛。
心中隻覺得壓抑,這裡沒人是正常人,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