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大門,我渾身濕透,也沒人管我,卻聽見有人撕心裂肺在哭,我循著哭聲找過去,居然是景晏,他也很狼狽,一見到我就來抱我的腿。
他說太子殿下,我知道父皇在裡頭,求您讓我進去,我不要跟母妃分開,我母妃哭得好慘,她身子不好,經不起這樣子哭的。
我低頭看他,沒動,也沒說話。
他卻忽然跪下了:「五哥,我求求您了,我跟您保證,我不會搶您的位置,我隻有母妃,我不要同她分開。」
這是他第一次喊我五哥,其實,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喊我五哥。
不過我也沒什麼表情,隻問:「你不會搶我的位置?」
他像是抓住什麼救命稻草似的,拽著我的衣服,一遍一遍地說:「五哥,隻要成年,我立即帶著母妃去封地,真的,求您了,母妃不能沒有我。」
我再問他:「你不能沒有你母妃,你母妃也不能沒有你?」
他哭著點頭,我卻笑了。
我說小九,你回去吧,你這麼哭是見不著父皇,也見不著順妃的。你回去以後,聽皇貴妃的話,不論挨不挨打,出來都說她的好,這樣你母妃興許還能活。
「小九,你過繼給別人,不是我在保我的位置,是父皇在保他的位置。」頓了頓,我看著他,攏好了尚在滴答滴答淌水的頭發,「我的位置,你也搶不走。」
後來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倒挺聽話,皇貴妃心狠手辣,他也忍得下來,不過順妃忍不了愛子之心,還是很快就死了,豈不知她死以後,小九挨打挨得更狠。
這是順了我母妃的意,不過她也沒料到,皇貴妃竟然懷上了孩子,生下來,還是個兒子。
結果天一亮,照樣是送去各式補品,為皇貴妃誦經念佛。
她人前人後差得這樣大,演得倒很像,遭罪的是我。
其實我都不知道她怕什麼——我是爭氣的,別的皇子都有離不了的人,他們誰也擋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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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麼一檔子,我也順理成章地正式立了太子,母妃成了母後,說話做事更仁慈了。
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她有意把她們莫家那個叫晚芍的丫頭安排給我,論輩分,那是我的親外甥女,當時還是個分不清反正的奶娃子,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其實我有時候也不知道我們這群人是誰隨了誰了,心都一樣的狠,腦子也不太正常。
不過想想順妃,正常人也會給逼瘋的。
小九也變樣了,他後來再沒叫過我五哥,也沒見他再哭過,挨打受欺負的時候臉發白,好端端的時候也發白,唯一跟小時候一樣的是,他一琢磨事情,就愛瞇一瞇眼睛。
父皇算活得長久,禍害遺千年,他七十歲才死,所以我直到二十九歲才繼位,到這一年,我們十個皇子,死得就剩下三四個。
八皇子是個病秧子,我給他指了封地,他是第四年病死的。
我是皇帝,我哪會親手去害自己的兄弟呢?七皇子?他是要反,我身為太子,才不得不置辦了他,不過誰勸他反的,我有些記不清了。
至於十皇子,這可真跟我沒什麼關系——他跟景晏鬧著玩,拿石頭把景晏的頭給砸破了,我母後在一旁抱著晚芍,看見了,便鼓搗她,說摔下秋千也是一樣的疼法兒。
要說寸,就有那麼寸,人給活活摔死了。
皇貴妃鬧啊,可人是晚芍弄死的,莫侯一方本子參上去,這皇貴妃的弟弟不多時就問了斬,她後半輩子,隻能到冷宮裡去思念兒子了。
對了,晚芍這個瘋子,真隨了她們莫家人,她居然喜歡小九,樂死我了。
至於小九,他是自己請命要去封地的,剛開始,我是準了的,連在路上「照應」他的人,我都備好了。
不過為他指派封地的那一天,金鑾大殿上居然闖進一隻長毛白貓來,三兩下蹦到這地圖上,穩穩地臥在「帝城」不動。
忽然有人喊,這不是先皇留下的御貓嗎!先皇有靈,王爺不能去封地呀!
天下白貓一個樣,再說,那御貓早死了,不過他們非說這就是御貓,還說,貓有九條命。
小九倒挺厲害,我竟不知道他在我朝中,有如此盟友。
拿玉墜子反光,晃太陽影子去逗貓,我見小九這麼玩過,卻不承想,他還真靠著這三歲孩童的把戲,借著先皇的口,架住了我。
我也沒發怒,隻是說:「貓有九條命,小九,那你的封號就定作九吧,留在帝城陪著朕,朕也願你是歲歲與年年啊。」
他神色如常,領旨謝恩,就跟小時候說太子殿下,那小的知道鬥不過大的,那副表情,是一樣的。
可他已不是當年那個隻為自保,不爭不搶的孩子了,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他並不好對付,曾有人暗中派了刺客,要去刺殺他,他卻先那人一步,早了一天假裝遇刺。那傷口看著嚇人,卻不在要害,絕不會是專業刺客所為,我猜,是他自己動的手。
遇了刺,一定是要查,他自己做了些虛假證據,順著這根假藤,倒是摸到了真瓜——他的證據雖是假的,對方實打實的預備,卻是抵賴不掉的。
心狠,手辣,足智,多謀,少了哪一樣,人敢假死逃生?
我給他送過家奴,也送過女人,不過也沒套出什麼有用的話來——我要護著皇位,可他什麼都沒有,我一時之間,竟不知拿什麼去跟他博弈。
後來聽人說,他迷上了一個通房的丫頭,我那時以為,這又是他在演戲給我看。
可後來又覺得不是,搞不好,他是真栽在了這女人身上,是這女人把他耍得團團轉,也未可知。
不過我隻覺得這一局還不夠有趣,送了晚芍這隻蛐蛐進去之後,果然就熱鬧許多——女人之間拈酸吃醋的事情,我實在不感興趣,可她實在叫得歡,也看不出,這個叫元元的女人,她不是籠子裡的蛐蛐,她是提籠子的這隻手。
連小九都是她的蛐蛐。
小九一開始為她下跪求我,她也曾求我放過小九,那時,這兩人尚有幾分做戲給我看的成分,我看得出。
可小九為了她,在圍場沖著我拉弓的時候,我險些笑了出來——我是真覺得可笑極了,我們景家竟出了情種!居然還出在了他景晏身上!
一個眼看著母妃如何被始亂終棄,落得悲慘下場的皇子,居然還相信情愛!
我差點就笑出了聲,卻忽然又覺得憋悶——我知道元元也愛他,我知道,元元不拿他當作蛐蛐,好吃好喝地養著,卻不給他有自己的主意。
這樣想著,我幾乎失態,於是隻好策馬,隻留下一句:「小九,再不上馬,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對,我是皇帝,鹿總是我的!
若我和他隻能活一個,那必須是我,我是皇帝!
我叫元元來下棋,元元說,要為他死。
這個女人,為了景晏忍受過無盡的恐懼,委屈,屈辱,挨過了難以想象的艱難,幾乎沒有過上一天的安穩日子,卻說願為他赴死,願為他的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於是我問她,值嗎?
她輕蔑地看著我,對我說,你沒有被人愛過,你不知道,值。
我忽然想起太後死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輕蔑地看著我,她說景榮,哀家教了你一輩子,你怎麼還是這麼幼稚?愛算什麼啊?愛是哀家見過,最為虛無縹緲的東西。
可是此時元元卻說,隻要同一個人愛過,為他死,都是值的。
還真讓她說準了,我沒被人愛過,我不知道。
可我還是贏了,她吞下那東西,卻還活著的時候,我便知道我贏了。
小九舍不得她死,他可做不了皇帝,我四十歲那一年,那個總是勸我少喝幾杯的姬妾,是我親手殺了。
死之前她還說,唉,皇上,臣妾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臣妾不怪您。臣妾就是慶幸,還好沒有愛過您,還好沒有對您動過哪怕一絲一毫的真心。
我問元元:「知道朕為什麼叫你來下棋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出神,不答話,隻有眼中滾出熱淚來。
我為什麼要叫元元來下棋?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問了自己這個問題。
其實我很不想承認,我在給小九機會。而我更不想承認的是,他放元元來,也是在給我機會。
我們都在賭,賭對方身上,還有沒有最後一點未曾泯滅的善性。
站在高臺之上,我看著小九,他披頭散發,叫我,五哥,我來換她。
他說,他在這世上就元元一個人了,求我把她交給他。
他可真傻,他們兩個都太傻了,傻得像撲火的飛蛾,像聲嘶力竭的鳴蟲,像是抵死纏鬥的蛐蛐。
曾經他哭著求我,說他隻有順妃,不過如今,他還有元元,老天也算待他不薄。
那時我說,他跟順妃分開,保的並不是我的位置,如今,我將刀架在元元的脖子上,為的卻是我自己的皇位。
其實在我小的時候,我也曾以為,我不會同父皇一樣的。
我問過父皇,等我長大了,也要殺光兄弟們嗎?父皇反問我,榮兒,皇帝是天子,天子有兄弟嗎?
這樣的緊要關頭,其實不該想這麼多的,想得多了,這箭,就射得偏了。
「小九,你三十歲了,朕也四十二歲了。」
我看見小九站起來,卻撲通一聲又摔倒了,他抱緊了身邊的女人,涕淚橫流地沖著我喊:「五哥,您信我吧,如今不一樣,我有元元了!我有元元了!」
小九要走了,我賞給他們的東西,他們也沒推辭。
我說你們別記朕的仇,朕是皇帝。
其實還有一句,我沒好意思說,我想說小九,我是一個親人都沒了,咱倆鬥了半輩子,可還流著一樣的血,你記得來看看我。
沒好意思說,哪好意思說,我是皇帝。
我最近可能是老了,就愛回憶,這不,這些陳年舊事,又翻出來細想了一遍。
有時發夢,還夢見小九帶著妻兒來看我,也不害怕,像話家常似的,讓兩個孩子叫伯伯。
可我也知道是夢,我也知道,他倆是此生不會再回來。
其實我有時候還跟嚴鋒打聽,他倆過得好不好,孩子多大了,嚴鋒這人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隻說,皇上您放心,燕久現在是有家有室,有兒有女的人了,他不會亂動的。
我不是怕這個,我哪是怕這個……
不過也沒同他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朕是……朕是皇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