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被我害得好苦。
太後說她千古大計毀於一旦,是我害她好苦。
莫候說他雄圖霸業付之一炬,是我害他好苦。
連織歡那兩個未成形的孩子都化作孤魂,圍著我,說本來能活的,是我害他們好苦。
他們圍著我,控訴我的罪責,人人都說,是我害人,害得人人都苦,我都承認。
雖然我自己的苦,隻和那一個人說過。
那一個人,她去了哪裡?
我站起身來,四處尋找,沒有她的影子,沒有風,沒有月,也沒有哭聲。
偌大的房間裡,隻有我形單影隻,一個人。
掌了燈,一切都雲煙消散,我看清了周遭,沒有孤魂野鬼,隻有富麗堂皇——不!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和元元的小院子!
這是……這是帝城,是雕梁畫棟的牢籠,是鮮血白骨的宮殿。
我為何又會回到這裡?
伸出手,我拂過汗濕的綾羅被面,順延著,摸到了床頭漆了金的遊龍浮雕——這龍栩栩如生,長須利爪,玉角金鱗。
隻有那一雙眼,空洞無神,了無生氣。
「小九。」
忽然有人叫了我一聲,這聲音我認得,於是一下子轉過頭去,無聲地看著說話的人,額間又重新泛出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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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他又叫了我一聲,卻笑著改口,「不,現在你是皇帝了。」
他的笑聲又低,又沉,一點不像人間的聲音。
「做皇帝的滋味兒如何?是不是如同你想象一般,夙願得償?」他問。
我低下頭才發現,自己一身的明黃寢衣,上頭龍紋暗繡,若隱若現——我竟做了皇帝?
那元元呢?
「元元呢?」我這樣問了,他卻不說話,隻笑,笑得我心裡發毛,於是沖上去揪住他的領子,「我問你元元呢?元元在哪裡?」
他依舊笑,雙眼空洞無神:「你已做了皇帝,卻還不知,她的結局嗎?」
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鈍錘用力地敲。
敲一下,是情不逢時,敲兩下,是蘭因絮果,敲三下,是痛失所愛,敲四下,是萬般皆空。
我做了皇帝,還會不知她的結局嗎?
「你把元元還給我!」
我沖著他喊,歇斯底裡,他卻紋絲不動,那副表情,像是在嘲笑我,笑我的一生,多麼荒唐。
「我把她還你?小九,是我奪走了她嗎?」他十分諷刺地看著我,「你人生唯一的一點光亮,一點情愛,是我奪走了嗎?」
「是我讓你當皇帝嗎,小九,是我讓你選擇了權力嗎?」
我最擅長蠱弄人心,如今,竟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我做了皇帝,那麼,便是我親手將元元推遠,是我親自掐滅了我人生的光亮,斷送了這一絲溫情。
我能給她許多東西,幾乎是這世間的所有東西,但我給不了她,我給不了她唯一想要的自由。
面前的人哂笑著,盯著我,對我說:「小九,你的元元,我還給你。」
話音剛落,天旋地轉,世間一片混沌,隻有我,和一身鳳袍的元元站在我的面前。
「元元!」我發狂一樣地抱住她,捏響了她的骨骼,勒緊她的身體,不準她與我有一絲間隙,「好了,元元,沒事了,沒事了……」
我不停地拍撫著她單薄瘦弱的背,對她說沒事,抑或是在安慰自己——她僵硬而沉默,沒有給我絲毫回應,就像是……
就像是從來沒有愛過我。
在這混沌一片的黑暗裡,一切權謀、地位,一切算計、籌劃,都已消逝,隻有我唯一的愛人,與我無言相對,卻再找不回曾經。
「景晏……」
她輕輕出聲叫我,我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握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我在,我在。
「景晏……」她看著我,眼神不再靈動,隻餘下深深的幽怨,「景晏,你為何要蹉跎我的一輩子?」
這一句話,仿佛施法詛咒,牢牢地將我捆住——在我眼前,元元迅速地蒼老,不隻是她的容顏,還有她的眼睛。
須臾之間,她已形容枯槁。
「元元,你……」我撫摸她松皺幹癟的臉,十指穿過她幹枯灰白的頭發,想要留住她的樣子,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迅速地,不可逆地蒼老下去,「別走,元元,別走,別離開我!」
我再一次抱緊了她,感受她的皮膚一點點松弛、幹癟,仿佛即刻就要變作一架骷髏。
我的胸腔裡依舊鈍痛,卻還有別的異樣——先是冰涼,之後又滾燙,最後,隻餘下無盡的麻木。
低下頭,我看見明黃的寢衣被尖刀刺破,滲出一圈又一圈殷紅的血來,印得那龍紋更加清晰。
刀刃深深地鑿入我的胸膛,而那刀柄上,是瘦削而幹枯,樹枝一般的手。
「元元,你殺了我,心裡可痛快?」我看著她,肉身並不算痛,魂魄卻痛得厲害,「元元,你別哭,元元,你怎樣都好,你不要走。」
我忽而想起許多年前,我們初初相識,第一次大吵一架,我對她說:「死於戰場悲涼,死於皇室悽慘,元元,我想死在你手裡。」
那時我理智全無,偏偏她沒有章法,乘虛而入,一入,就是七年。
是我人生中,唯一著了色的七年,唯一活過的七年。
老五說,我當了皇帝,是夙願得償,我看不是。
死在她手裡,才是我的夙願得償。
抬起手,我輕輕撫摸她皺紋橫生的臉,輕聲說:「別哭,元元,你解氣了就好。」
她無聲地看著我,卻仿佛離我越來越遠,如同此刻我的生命,也正在緩緩地流逝。
「你害得我好苦,景晏。」她身形單薄,煩冗的鳳冠搖搖欲墜,像戴不穩的樣子,「我不會原諒你,你害我,害得我一生都苦。」
是我,原來是我,害了這個血肉豐滿的女人一生。
我慌了,不顧一身的血,伸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指尖卻穿過了她半透明的身體。
「元元!你回來!」
「景晏,我對你不再有一點愛!我好後悔!我寧願從沒愛過你!」
話音未落,聲猶在耳,我的元元,她的皮肉化作了一攤灰,金絲玉線繡出的鳳袍裡,隻剩了一架腐朽的白骨。
就這樣,在我的眼前。
萬念俱灰。
回顧我的人生中,實際上有過許多希望泯滅的時刻,但都不如此刻,萬念俱灰。
環顧四周,一時半刻,我竟分不清,這究竟是皇宮,還是囹圄。
胸前的刀插得極深,血還在緩緩地滲,每一條遊龍嗜夠了血,都仿佛要活過來。
長須利爪,剜我的皮肉,玉角金鱗,吸我的脂髓。
我卻隻覺得這血流得太慢了——伸手握住刀柄,就當是最後一次與她指紋相扣,我睜大眼睛,眼看著刀刃如何拔出我的胸腔。
血,濺滿了床頭雕著的盤龍。
原本那雙空洞無神的龍目,此刻鍍上了紅,終於活了。它呼之欲出,呼嘯著,向我襲來。
驚醒是無聲的,一片黑暗裡,我全身汗濕,像是剛剛從水中打撈上來。
說這是一場夢魘,未免太真切了,伸手探去,摸到的是厚重的棉布被褥,稍感心安。
隻是,被衾尚有餘溫,元元卻不在我的身邊。
這並不完全是一場夢,至少那哭聲,是確有其事的——她雙手環膝,瑟縮成小小的一團,臉埋在臂彎裡,斷斷續續地發出咬著唇啜泣的聲音。
「怎麼了寶貝兒,不哭,乖,不哭。」
她不抬頭,伸手環住我的腰。
她沒有生我的氣,她還願意抱我。
過了一會兒,她垂著頭,抽搭著問我:「吵醒你了?」
我親了親她的額頭:「你不給我摟著睡,我一定要醒的。」
她還是不停地抽泣,哭得直打嗝,又問:「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什麼好的說辭去搪塞她,便半真半假地說:「做噩夢了,夢見皇帝把我給殺了。」
她氣鼓鼓地啐了一口,罵道:「呸!狗皇帝!」
罵完了,她隻靜了一會兒,又咧開嘴,嗚嗚地哭。
「哎喲寶貝兒,怎麼還越哄越兇,怎麼了?」
她一邊哭一邊絮叨,口齒不清,我也是靠著默契,連蒙帶猜,勉強聽明白。
「都是我不好,景晏,你一輩子都被我害了。」她嘴角向下撇著,眉頭緊鎖,鼻子發皺,苦哈哈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
「胡說什麼呢你。」
「若沒有我,你興許能做皇帝的,再不濟,也不用這樣,一輩子都擔驚受怕。」
我沉下呼吸,靜靜地看她流淚,半天,才嘆了一口氣:「元元,你看著我。
「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不是十七八歲意氣風發的少年,腦子一熱,做事不計後果了。」我頓了頓,繼續說,「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進退成敗,都是仔細斟酌過的。
「可若你沒遇見我…」
「我沒遇見你,就怎麼樣?」我捧著她的臉,輕聲說,「皇帝如我一般歲數的時候,整天都在琢磨,哪個臣子風頭盛,他家的女人該受寵,哪個臣子風頭太盛,他家的女人該去冷宮。他滿四十歲那一天,在壽宴上手刃了自己喜歡的姬妾,你當是為什麼?因為群臣眾口鑠金,皇後母家施壓,他保不住。」
「都說四十不惑,可我看他這一輩子都是稀裡糊塗的。
她聽了我的問話,半天才搖頭。
「元元,你記住,我不是因你才舍棄了皇位,我隻是給自己選了個更好的活法兒罷了。」我將她抱在懷中,貼在她耳邊,緩緩地說,「元元,你沒有害我,你救了我。」
「我從未想過有人能與我真心相待,為我考慮,不怨恨我,不貪圖我。」
「我從未想過我景晏一生,還能有心心相印的結發妻子,有承歡膝下的可愛兒女,有一方能放心吃飯的桌,有一張能安然入睡的床。」
「我從未想過,元元,我從未想過未來。」黑暗裡,我牽著她的手,去觸摸我的眼睛,如同在觸摸我的真心,「我從未想過我有這樣的福分,可是元元,這些我不敢去想,不敢期待的事情,都是你給了我。」
她的手指有些涼,輕輕地拂過我的臉:「別哭,景晏,你別哭,我以後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