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哪樣?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從那以後,景晏看我,就像是在看一隻無關緊要的瓶子。
說遠了,這些都是後話,以後再說。
我不願意嫁皇帝,其實皇帝也不願意娶我——打皇帝還是五皇子的時候,就說我是瘋丫頭,這樣的丫頭不能娶,想一出是一出,會把人苦心經營的一輩子給毀了。
怪不得,得知我要嫁景晏時,皇帝欣喜若狂,樂不可支。
我不願意嫁皇帝,誰都覺得我腦子有問題,隻有景晏覺得我做得對——他說嫁給皇帝,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說我不嫁皇帝,我要嫁我喜歡的人,我嫁給你行不行呢?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嫁給我?大抵,也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多年後見了元元我才知道,嫁給他是能落得好下場的,隻是我落不得好下場罷了。
其實我也想過,我不欺負元元了,景晏對我也說不上差,我得償所願,其實也並沒有欺負她的理由。
原來景晏,這個我用盡一切去深愛的人,也是如此深愛著一個女人。
哪怕後來我不那麼跟她較勁了,其實也並不是因為我想開了,不嫉妒她了。我隻是發現,我越是跟元元過不去,景晏就越是不愛搭理我,到後來我在他眼裡,已經連個瓶子都不如——我變成了年久失修的一片瓦,他連閑來無事時擦拭打理,都不願意。
這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說起來,還跟元元有關系——倒不是她故意說出來刺激我,實在是她好心辦了壞事。
景晏帶她去圍場狩獵,回來時,她抱來了一隻兔子,說是景晏特意捉來送我的。
那時我正在發脾氣,手中高舉著燭臺,聽了這話,僵在半空——我可真想就這麼砸死她。
景晏怎麼會去捉小白兔呢?他最討厭兔子了,這分明是元元的自作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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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妃是先皇的乖兔兒,百依百順,不吵不鬧。
可是乖兔兒是拿來解悶子的,開心了才能想起摸兩下,男人娶妻,最重要的是要看這女人背後的家族,乖不乖的頂什麼用?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都明白,景晏竟不明白——他雖不喜歡乖兔兒,可他喜歡狼崽子,乖兔兒不管怎麼說,還知道聽話,狼崽子連他的話都不聽,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我雖知道那兔子絕不是景晏送我,卻也沒戳破,若戳破了,那是駁了我自己的臉。再者,我也在騙自己,我也抱著一絲絲的希望,我多希望,我真能做他的乖兔兒,哪怕最後,也真落得乖兔兒的下場。
我多希望,那隻兔子真是他親手為我捉來,別說隻是逢場作戲,哪怕是故意來惡心我,我也願意。
我願意自欺欺人,可元元身邊的那個丫頭,她竟還自作聰明,來勸我。
她說您堂堂一個郡主,何必跟元元主子較勁呢?其實元元主子人很好的,她怕您心裡不是滋味兒,還特意把小兔子抱給您,費力不討好,王爺還跟她鬧別扭。
她還說:「元元主子從沒害過您,求您別欺負她了。」
她哪裡知道,其實她越是這麼說,我心裡才越是生氣——我對元元有嫉妒,有憎恨,有絕不相容的厭惡,可元元對我,是從未放在眼中,是從不當作對手,從前位份懸殊,她對我或許還有恐懼,有恨,可如今…
可如今,她對我隻有憐憫,居高臨下的憐憫。
就連我故意問她,入府時的排場可能與我相比,她也是淺淺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我的茶盞:「妹妹恩寵無雙,豈是人人都能有的?」
那樣的舉重若輕,那樣的泰然自若,卻仿佛是火,在灼燒我的心,催生出越來越多的妒忌來。
恩寵無雙。
我至今也記得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曾與我是最相配的,我是郡主,是侯府貴女,是長公主所出,是最受寵的。
可就因為元元,這四個字與我再不配了,非但不配,還像一面旗子,時刻昭彰我的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元元一定就是這麼想我的。她覺得我可悲,所以懶得對付我,她又覺得我可笑,不過也懶得諷刺我。
我諷刺她的時候多一些,一般她就聽著,不回話,也不去跟景晏告狀,總像懶得搭理我似的,隻有一次,有人要殺我的那個夜裡,她出言嘲諷,說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的有閑工夫?
她說完這句,我忽然就明白,其實她心裡一直知道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隻是不願意跟我掰扯罷了。
我會極盡挖苦之能事,在她面前橫行霸道,耀武揚威。
可是元元全然沒有,她看見我,也當沒看見,就像景晏一樣——原來這九王府裡,並沒有人在乎我掀起了多大的風浪,我隻是這王府裡的 一隻瓶子,不,一片舊瓦。
後來,我皇祖母教了我好多法子,她說,全天下的男人都一個樣。
可這些法子對景晏沒一個管用,他不一樣,我的小景哥哥,他和天下男人都不一樣。
我忽然想起我摔死小兔子的那一天,景晏問我,「芍兒,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你錯在哪裡?」
那時我真的好傷心,一來,我傷心我不知道,我不懂他;二來,我更傷心,這些我不懂的事情,自始至終,他並沒有想過要教給我。
景晏去打仗前的那幾天,無時無刻不和元元待在一起,仿佛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其實很多時候,他們是不講話的,隻是靜靜地坐在一間屋子裡,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或是什麼也不做,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
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為不止一次地偷偷看過。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明明嫉妒,卻又在想,如果景晏懷裡的那個人是我,該有多好。
他上戰場之前,其實仗已經打了好幾年,我爹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十分威風,這些事都是我聽娘說的,景晏並不告訴我——自從我跟元元大吵過一次,他這幾年都不怎麼理我了。
景晏上戰場的那一天,元元去城樓上看他,走之前還來叫我,說你去看一眼吧,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原來他上戰場的日子是今天啊,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元元什麼都知道,我嫉妒她。
她站在城樓上,送景晏,我背靠城墻坐著,靜靜聽他的馬蹄聲——我的小景哥哥要離我而去,我卻並沒怎麼撕心裂肺。
好奇怪,我如此愛他,一想到要與他相離,應當是痛不欲生的,怎麼會如此淡然?
仔細想一想,就明白了,原來是因為這個人,自始至終,我並沒有資格談失去。
我從來,我從來也沒有擁有過他。
他走後,府裡剩下我和元元,按說一定是我做主的,可下人們都不愛聽我說話,都聽她的。我起初有些怕,怕日子難過,好在她並沒為難我,吃穿用度,都沒含糊,她有什麼,我就有什麼。
可有一樣,是她有,我沒有的。
景晏會給她寫信,那麼厚厚的一摞,剛開始,她會背著我偷偷看,後來還是我問她:「是不是景晏給你寫了信?」
她有些尷尬地看著我:「天天忙著打仗,出生入死的,他早顧不上我,哪會寫信給我。」
「你不要騙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她便不說話了。
天天忙著打仗,出生入死的,他也顧得上她。
「你念給我聽聽,行嗎?」我心中明明知道,信件都是不能示人的,卻還是忍不住,「你不要念信中名字,隻念內容給我聽聽。」
「這……恐怕有些難。」她頓了頓,「我把名字替換成你,念給你聽。」
信中思念,愛戀,纏綿,柔情,幾乎噴薄而出,從頭到尾,她念了整整二十七次的「晚芍」,一聲聲,一遍遍,都是我最想聽到的蜜語甜言。
卻不是說給我聽。
我嫉妒她,真嫉妒她。
可我太需要一個跟我說話的人了,我真快瘋了。
我不願輸了陣勢,打扮妥當才去找了元元,特意坐了主位,卻總覺得矮她半截——我一直說,我不明白景晏為何喜歡她,其實我真不明白嗎?
不,我明白的。
我對她說起我為景晏做下的種種,說起我的情根深種,那個時候她看我的眼神,那眼睛裡便是景晏喜歡她的理由。
這眼中有冷靜,有智慧,有果斷不動搖,還有一點點悲憫。
我也曾看過我自己,禁足的當晚,我坐在鏡子前,看鏡中的我,眼中是欲望,是妒忌,是被蒙蔽的愚蠢,是失去了自我,是瘋狂和惡毒。
我一直是這樣去愛景晏的,我知道,可我沒辦法,沒人教過我。
景晏回來的時候,我都覺不出自己多麼高興——聽人說,那時,我已經神志不清了。我什麼都記不住,什麼都想不明白,可還是忍不住,每天看著景晏,看他和元元滿臉愁容,不談情,不說愛,卻能看出情深義重來。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嫉妒她。
我求她,求她把景晏讓給我,她還是那樣淺淺地看著我,告訴我,我的愛令景晏惡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多年前,景晏的那一句:「芍兒,你怎麼變得和他們一樣?」
元元說她想放了我,可我不想放過她,我嫉妒她。
被嚴鋒抓回王府的路上,我便知道了自己的結局——我問了元元許多問題,我問她,我將來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嗎?他會想起我嗎?
但其實,若給我機會,我要說的不是這些。
我真想問問景晏,小景哥哥,芍兒還是好孩子嗎?
我真想告訴他,其實當年在保寧寺裡,我許了兩個願,一是能夠嫁給他,這是實現了的。
還有一個,我希望也能實現,我許願,若有下輩子,換他來喜歡我,讓我也嘗一嘗,被人喜歡,是多麼甜的滋味兒。
見鹿番外:雨打風吹去
我向來淺眠,此刻夜半醒了,是因為一陣女子低低的哭聲。
這哭聲十分隱忍,聽得出來,是極力克制,但又極其悲慟,極其愴然。
伸手一摸,身側無人,被衾尚有餘溫——元元卻不在我的身邊。
今夜霧重霾深,無風無月,屋裡沒有一點光,我沒有出聲,哭聲也未停止,半晌,待我的雙目適應了這漆黑的一片,才影影綽綽地在床尾角落看見她——雙手環膝,瑟縮成小小的一團,臉埋在臂彎裡,斷斷續續地發出咬著唇啜泣的聲音。
我本是想出言安慰的,我本是想說,元元,不哭,怎麼了寶貝兒?
話一出口,卻變成了:「哭什麼,你?」
我的語氣生硬冷漠,不帶半點溫度,更別說是愛意。
我這是怎麼了?
挪到床尾,我伸出手去,想像平常一樣,摸摸她的頭,就像在摸貓兒。
手伸出去了,卻僵在了半空——她從胳膊裡抬起頭,看著我,那雙眼睛空洞無神,如同一潭幽深的死水,蒼老而枯萎,仿佛靈魂已經湮滅在無盡的悲哀之中,蒙上了歲月的灰。
元元,你怎麼了?
我拼命張開嘴,想叫出她的名字,卻隻能無聲地與她冷眼相看,像是相隔了千百年。
這雙眼中忽然滾出兩行血淚來。
我慌極了,伸出手去擦拭,卻像永遠也擦不凈一般——她輕輕開口,問了我一句話:
「擦得凈嗎,景晏?」
她滿臉血淚,譏笑著看我,「你這雙手能擦得凈什麼?你這雙手,本來就沾滿了血。」
我將顫抖的雙手伸到眼前,四周漆黑,我卻看得清楚,這手上是洗不凈的血汙,有鮮紅的,尚熱,還在流淌,還有褐色的,幹涸,卻還清晰。
「元元……」
終於出了聲,我卻又怔住——她不是元元,她是凌宜。
「景晏,你騙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好苦!」她掩面而泣,血淚滲出指縫,流滿了蒼白清瘦的指縫。
放下手,卻又不是凌宜,她是晚芍。
「小景哥哥,你答應芍兒的一輩子呢?你賠我的一輩子!你害得我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