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舉起小燈在我面前輕輕晃悠。
我伸手打落:「我不要了!」
他身後的姑娘卻輕聲笑了出來。
「你不要如臨大敵,我隻是跟出來看看,想知道你的樣子。」她說。
「不必看了,比你差得遠。」
這姑娘一歪頭,連我都覺得嬌憨可愛:「可王爺喜歡你呢。」
我今天說話,可真是夾槍帶棒:「怎麼?沒喜歡過你?」
她於是掩著嘴輕笑:「誰知道呢?或許也喜歡過吧。」
她如此淡定,反倒氣得我鼻子冒煙,咄咄逼人地問她:「怎麼喜歡的?拿哪兒喜歡的?是白天喜歡的還是夜裡喜歡的?」
姑娘咯咯咯地笑,連景晏都笑了,叫了我一句:「元元。」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算是知道了。
景晏撿起被我打落的花燈,彈凈了浮灰,遞回給那花魁姑娘:「跟你說了吧,這小狼崽子,就是在跟我撒野,要我哄她。」
姑娘接過燈,提在手裡,看了景晏一眼,又來看我。
「你知道嗎,我不願意做妾,這隻燈,我不為王孫貴族而留,而為一個人,他眼中隻有我。」
這漂亮姑娘襯得我蒲柳資質也就罷了,還襯得我好蠢。
於是後面一路我都是悶悶不樂的,後頭景晏受不了了,在大街上直接伸出手來咯吱我,非把我逗笑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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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吧,小姑奶奶。」他摸摸我的頭頂,「又沒想娶她。」
「誰不讓你娶了?你娶回去,都不用我自己操心,晚芍就會替我想辦法!」
他又是笑,抬起袖子一遮,捏起我的下巴飛快地親了一下。
「元元,你怎麼如此嘴硬?親起來分明是軟的。」
我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你這是掩耳盜鈴!你那袖子四面透風,誰看不見似的!」
我今天是細心打扮過的,特意塗了口脂,如今他唇上也粘了一點。我本應提醒他擦去,可偏偏就是不想告訴他,就讓他如此,讓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知道,這人有了主,眼裡頭隻有我。
「元元,你剛剛找不到我的時候,其實我就在你身後。」他忽然說,「我本可以出聲叫你,或是早點拍拍你,可我沒有。我就站在原地,看你尋找,看你焦急,看你心慌意亂,看你方寸盡失。」
「要不怎麼說你是王八蛋,一點都不冤枉你!」
他笑了笑,接著說:「你知道我看著你著急的樣子,心裡是怎麼想的?」
不等我回答,他微微仰著臉,輕聲說:「我在想,真好啊,這個人從未如此失態,如今陣腳大亂,是為了我。」
他低下頭來看著我,輕聲重復:「是為了我。」
我明白,險境重重裡,我們都要反復確認對方的真心,才敢披堅執銳,再闖下去。
今天高興,不說這些難事,往後餘生裡有的是難事,誰知道還能有幾天高興?
往前走,看過了舞火龍,景晏買了一枝桂花來給我戴,我戴了一會兒,踮起腳,想別到他耳後,讓他出個糗。
竟沒夠著!
他看著我,停下來,微微傾下身子,偏過頭,將耳朵湊了過來。
我手中捏著花,別上去,又湊在他耳朵邊上,輕聲說:「人家都在笑你。」
他回過頭來,刮刮我的鼻尖兒,問我:「那你開不開心?」
那我也不管誰看誰不看了,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眨眨眼睛:「你猜?」
他抓過我的手,重新站直,拉著我往前走:「我對著你,還用得著猜嗎?」
用不著,他是我的如來佛祖,任我在他手掌心撒潑打滾,他都了如指掌。
今天是越晚越熱鬧,尤其是要拜月娘。
我放了一隻花燈,雙手合十,潛心許願,許完了,睜開眼睛,卻看見景晏在我身邊,也是雙手合十,潛心許願。
我問:「你不是不信神佛嗎?」
他許完了願,睜開眼睛,沒看我,隻看花燈點點的河面。
「原本是不信的。我這一輩子,是好是壞,是死是活,是風光是落魄,都是我自己選的,我是百無禁忌,是無毒不侵,我是什麼都不在乎。」他說完這些,才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可最近我忽然開始信了,元元,我還去燒了香,捐了香火,想給自己積些功德。」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深深望著我:「我做過不少壞事,其實不怕因果報應,可我現在卻想活得久些,多活一天,就多護你一天周全。」
「再不濟,我還能去求,哪怕我慘死收場,也換你一個善終。」他輕輕笑,拇指拭去我的眼淚,「傻子,哭什麼,我演苦情戲給你看罷了,你還當真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我也是演苦情戲給你看罷了,你還當真了!」
他握著我的手,礙著這會兒人多,並沒同我太過親昵,隻說:「元元,我並不能給你許多這樣的花前月下,我也知道,你跟著我,常常要委屈受氣。我總安慰自己,這是時局所困,是被逼無奈,可那天我看見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詩,才承認自己多麼卑鄙。」
那首我抄好又丟掉的詩,是太白君的中山孺子妾歌。
中山孺子妾,特以色見珍。
雖然不如延年妹,亦是當時絕世人。
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
一貴復一賤,關天豈由身。
芙蓉老秋霜,團扇羞風塵。
戚姬髡發入舂市,萬古共悲辛。
我太怕了,我太怕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遲,愛遲則恩絕。我太怕我是一個妾,命賤如薄紙,會如戚夫人一般,被呂後百般折磨,落得慘死的下場。
所以我今天才會如此,方寸大亂,頻頻試探,這個人是否真的值得我託付身心。
我更怕從此以後,景晏的身邊,隻有一個又一個的以色侍人者,隻有一個又一個惡毒狠絕的呂後。
所以,我剛剛許下的願望,不是求景晏與我廝守,也不是求他能成就大業,隻是求,景晏的餘生,絕不貧苦,絕不寂寞,絕不後悔。
原來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裡。
「可那天我看見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詩,才承認自己多麼卑鄙。」他說,「若真有神佛,元元,他該聽到我剛才許願,我願餘生孤苦寂寞,悔恨莫及,換你不害怕,不生疑,不受困。」
我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頭看月亮。
待這月亮落下,我又要喊他王爺,又要容忍晚芍,又要同皇帝與太後周旋。
那也無妨。
一雙真心天地可鑒,哪怕這世間沒人見過,今夜的這一輪圓月,亙古長存的月,它總見過。
見鹿番外:堪折
在這世上,我最喜歡的人是景晏,最討厭的人是元元。
我堂堂一個郡主,居然要去討厭區區一個婢子!
這事說來說去,也要歸結到景晏身上,要不是他喜歡元元,我也不會討厭她。
其實我有時常在想,景晏到底喜歡她什麼。樣貌?樣貌是不錯,可我也沒看出非常好看來。看得出她之前過得苦,皮膚並不細膩,也說不上多麼白嫩。五官是嬌俏靈動的,但離天姿國色還差得遠了。至於身上,平日裡都穿著羅裙,隻知道她腰肢大致是纖細的,但看不出哪裡有肉哪裡沒肉,這個誰都不知道,估計除了她自己,也就景晏知道。
真不知她有哪裡好。
我嫉妒她。
景晏在我心裡,是天下第一好的人,連他做的壞事也是好的——他殺人,我要給他遞刀子;他放火,我要給他潑燃油;他偷盜,我要給他守門口;他搶掠,我要給他做接應。
景晏是什麼人,我一早就知道,許多人以為我傻,其實我並不傻。他那個婢子出身的母妃不受各宮娘娘的待見,連帶著他也受各個皇子的欺負,平時擬詩作文,研究兵法,練習騎射,都沒人帶他,就算帶了,也會故意碰掉他的硯臺,嚇唬他的馬匹,使他出醜。
所以景晏平生最討厭出醜,最不喜歡別人看他的笑話。
可他居然在大街上抹紅了嘴唇任憑元元挽著,他居然揀出元元挑剩的酸筍來吃。有一次他在前頭走,元元在他背上貼了張卷尾巴的烏龜就跑,他明明知道,還摘下來看了,笑了一下,竟然又給貼了回去,還故意在元元面前晃蕩,就為了給她看笑話。
其實景晏哪可能睡得著,他睡覺最淺,總怕別人趁他閉眼睛來刺殺他——這種事這麼多年來是時常有之,又不是沒有過。
唉,可能在元元腿上,他就真睡得著吧。
我嫉妒元元,我嫉妒她。
景晏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止一二?我是個頂個的討厭,可還真沒嫉妒過——心裡總知道,這人終究是我的,管他情願不情願,任他喜歡不喜歡,他也是我的。
元元最初根本就不喜歡他,我卻是從一開始就喜歡他,元元怕他,可我一點都不怕他,我甚至慶幸,慶幸他不是一個好人,慶幸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慶幸我自己,是這手段中的一環。
我不介意。
真的,真的都被元元給毀了。
我一開始是真想把元元除去,就像除去那個戴花的奴才,就像除去欺負他的貴妃,就像除去那個擲他石頭的十皇子!
可是景晏救她!景晏次次都要救她!
第一次也就罷了,是我闖進他家裡去,狠狠教訓了元元一通,那次景晏跟我說,我想要的,隻有他高興了,才能給我。
瞧見沒有,這人真精明,他一早就知道我喜歡他。
其實我也不賴,我也一早知道,他不喜歡我。
我也一早知道他喜歡元元,或許比他自己知道的還要早——他看我的眼神,是怒是笑,都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瓶子,可他看元元的時候,那個眼神,那才是男人在看女人。
也是因此,我失了手,不僅失手,還惹怒了我的小景哥哥——他頂撞了皇帝,沖冠一怒為紅顏,挨了狠狠一頓打,那天下著鵝毛大雪,隔著厚厚的襖子,手臂粗的棍子,照樣將他打得皮開肉綻。
又是因為元元,又是因為,他要護著她。
他挨打時一聲不吭,反倒是我又哭又鬧,跪在雪地裡求皇帝,我說都是我的錯,求您別打我的小景哥哥。
我娘說我是大傻蛋,她說,你不讓這男人吃點苦頭,他未來怎麼會對你好呢?
會的,景晏會對我好的,那天他挨完打,滿頭是汗,臉色慘白,對我說:「芍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等你改好了,我還會對你好的。」
這話我也能聽明白,無非就是不讓我再欺負元元,可是他不明白呀,我哪是因為討厭一個婢子才欺負她,我分明是因為他喜歡她,才沒別的辦法。
我不是頭一次看景晏挨打了,原來在宮裡的時候,皇貴妃總是打他——後來皇貴妃有了自己的兒子,打得更狠,說反正他沒娘,打死算清凈。
宮裡的娘娘們很有手段,打人不見傷不見血,就是令人翻過來調過去的難受。聽我娘說,她們嫁給皇帝之前,也都是溫婉端莊,賢良淑德的人,隻是因為嫁給了皇帝,不得不狠下心來。
因此我是最怕嫁給皇帝的,小時候娘也想過,將來讓我進宮,說以後能當貴妃娘娘,當皇後,一輩子飛黃騰達。
我可不原意,嫁給皇帝多麼恐怖,要利用自己的兄弟,還要利用自己的兒子。
我一哭二鬧三上吊,說我將來不願意嫁皇帝,別家的小姐都笑我沒出息,不懂事,不跟我玩了。我不受官家小姐的待見,景晏也不招王孫貴族的喜歡,我對他自然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好在我有爹娘疼,也不挨打,所以每次他受了欺負,我都在他身邊待著。
有幾次他疼得直抽涼氣,還跟我說:「芍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將來別跟他們一樣。」
我怎麼會跟他們一樣呢?我永遠不會欺負他的。
可是我把那花枝招展的丫鬟綁上青磚扔進護城河裡的時候,他卻對我說:「芍兒,你怎麼變得和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