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對誰錯也沒爭出個結果來,兩人不能說話,連吵架都不痛快,一來二去,翻滾在一起打了起來。
可我隻是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狼崽兒啊,不一會兒,就讓他扒拉得四腳朝天,隻好露出肚皮,慘兮兮地看著他。
他拱拱我的肚子,卻聽到我肚子裡咕嚕一聲。
我餓了,他四仰八叉地拍拍肚皮,意思是他也餓了。
廚房裡還有半隻燒鵝,我和景晏去拿,不,去叼的時候路過小院兒,把家裡的雞嚇得都飛了起來,滿天的雞毛,有一隻甚至還下了一個蛋!
雞是我養的,景晏一直就嫌吵,動不動就去扒著圍欄訓雞。可這會兒他是狼啊,伸手一扒,圍欄一下就破破爛爛地翻倒,六七隻雞滿院子亂跑,有的還從我們頭上跳了過去。
多虧圍墻高,要不然這幾隻雞都白養了!
我打了景晏一下,沖著廚房甩甩頭,意思是趕快去吃大燒鵝!
景晏一生都是貴族,我也勉強能算淑女,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要拿腳踩著燒鵝啃。
半隻燒鵝不怎麼夠吃,我跟景晏翻翻找找,又在灶臺上找出一大塊鍋巴。
狼吃鍋巴,真是聞所未聞!
吃飽了,就會口渴。
我有些矮,要站著才喝得到缸裡的水,站不穩就翻了過去,四個爪子不習慣,滾出好遠。
景晏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四腳朝天地在地上打滾兒,我才明白他這是在笑話我。
說來也奇怪,雙平和雙安今天居然沒到處找阿爹阿娘。
我和景晏一輩子也沒玩過這麼多傻子才玩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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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樹枝,一個拋,另一個接,再拋回去。
拿爪子蘸著墨水踩梅花,他踩一朵大的,我踩一朵小的。
刨沙子,刨出一個大沙坑,再埋起來。
剛開始覺得無聊,時間長了,居然還挺有趣。
太陽快下山了,我也玩累了,景晏趴著,我就趴在他身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睜眼,我還在床上,伸出手看看,是五個手指頭。身邊也還是景晏,人形的景晏。他也醒了,看看我,沒說什麼。
我隻把這當作一場夢,從沒對他提起過。
要不是雙安拿了一張「爪印梅花圖」來同我說找到了寶藏,我和景晏或許真會以為,這是一場夢吧。
見鹿番外:江月何年初照人
從前,大家叫我,都是叫元元。
那時候,我還在九王府裡當丫鬟,當然,比普通丫鬟好一點,我是通房丫鬟。
不過,這個「好」也不是我說的,都是她們說的,至於到底好在哪裡,她們沒明說,我心裡卻明白——好在我不光白天伺候人,晚上也要伺候人。
可她們哪知道,景晏這人很難伺候,白天難伺候,晚上,那就更難伺候了。
她們都覺得景晏好看——給他做妾,總比給那七老八十的土財主做妾要強得多。
的確,我也承認,景晏模樣非常不錯,我倒不算太虧,可要真論起來,我還覺得是他賺了呢!
我可從沒到迎春樓裡喝過花酒!
有好幾回我都跟丫頭們說,這份「美差」,你們誰喜歡,誰攬走就是了。
這話原先我總說,後來就再也不說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說的呢?真要問,其實我也記不太清,好像是從我惹了禍,他在皇帝面前挨了打開始,又好像是從他娶了晚芍開始,仔細想想,好像還要再早些,或許是從他一次次看穿我的小伎倆,卻又一遍遍縱容了我的時候開始,就不再說了。
景晏總說,我肯定早早就喜歡了他,還不肯承認。
這話本應該是我對他說的,一直沒說,隻不過是給他留著面子,他還在我面前裝大尾巴狼!
後來,大伙也不叫我元元了,我是景晏的一個妾,還做了側王妃,是個很體面的妾。
叫什麼的都有,丫鬟奴才們叫我元元主子,莫候說我是金絲雀,晚芍最可笑,原本是一口一個賤人,這會兒居然改叫了姐姐。
隻有景晏不變,從始至終,還叫我元元。
他這人特別愛叫我的名字,幾乎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叫上我一次,有時一句裡面,要說兩三次,偏偏又很深情,一聲一聲,往我心尖兒上淋春蜜。
可我最記得,還是那天夜裡,我們兩人狼狽地委坐在地上,身邊的包袱散落在地,金條金葉子掉出來,都沒人管。
旁邊還有刀,寒光閃閃。
誰不怕刀?景晏怕,我更是怕。
可是那一天,刀就擺在我們身邊,我們都不怕。
那天,他對我說:「元元,你問本王今天開不開心,開心,開心,有今天就夠了。」
他這人真是沒一句真話。
一天怎麼夠呢?
我們這麼苦,一天,一天怎麼夠呢?
他還說,等中秋,會帶我去看花燈。
這句就順耳多了,他說了以後,我就牢牢記在心裡,每天數著日子盼中秋。
對於景晏,我從不敢盼廝守,隻敢盼一盼朝夕,盼老天恩惠,賞賜我們一個中秋,好供餘生回味,總是團圓過的。
想不到,老天對我真是仁厚有加,賜我一夕團圓,還賜我一生不離。
每當我說起天地神佛,景晏總是不屑,他說他不信這些東西——真有神佛又如何?神佛如此不肯善待他,他也不會敬神佛。
在我的記憶裡,景晏一生拜過兩次菩薩,一次是在我生雙平雙安兄妹倆的時候,還有一次,其實就是那年中秋。
那年秋夕很美,夜如傾墨,一輪明月掛在天際,像是唾手可得。
燈也好看,有貓兒模樣的,牡丹花模樣的,鳥籠子模樣的,琳瑯滿目,映著行人的笑臉,熱鬧非凡,恍如白晝。
景晏對我說:「元元,你喜歡的,我都買給你。」
可我想要的不是這些能買來的花燈,伸手一指,我悄悄對景晏說:「王爺,瞧見那邊小樓上,軟帳子裡,姑娘挑著的那盞燈沒有?我就要那個。」
他順著我的手望過去,輕輕笑了一聲,又回過頭來看著我:「元元,你可知道這小樓是什麼地方?」
我笑嘻嘻地湊上去,用下巴去蹭他的肩膀:「王爺,別說我識字,就是不識字,大名鼎鼎的迎春樓,誰人不知?」
他於是伸手來捏我的臉:「知道,你還敢讓我去討那裡的燈?」
「您可是老主顧,搖錢樹,您的面子多大呀,討隻燈算什麼?」我臉上雖是笑著,可語氣,不可謂不是陰陽怪氣。
景晏於是問我:「元元,你是不懂規矩,還是在使小性子?」
我還是笑,賴皮賴臉地對他說:「迎春樓的花魁姑娘要為自己覓婿,聽說這些年攢下了許多嫁妝。若誰有意,便上樓去,在帳子外自報家門,也讓姑娘看看樣貌,順眼了,把手中花燈相贈,就算是抱得美人歸。」
景晏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規矩你都懂,還讓我去要燈?」
我環住他胳膊的手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你與她不是舊相識?說兩句好話,或許她會給你。」
我抬頭,仔細端詳他的臉,嘴角含笑,眸中脈脈,曾經陰冷的眉眼之間,如今溫柔得仿佛能掐出水來。
是為了我。
稍微走神,便看見他面孔的一側,是高懸在天間的明月——仿佛離我那麼近,我卻知道,是無法握在手裡。
「景晏,我一生都沒有任性過。」大伙都在看燈,沒人看我,於是我踮起腳,輕輕親了他一下,「因為低弱,因為惶懼,因為謹慎,我從沒有任性過一次。」
「你喜歡我,那你容我任性一次,我是在使小性子,我是在難為你,我是在吃飛醋,我就要那盞燈。」
我一生沒有任性過,可是此刻,我就想要那天上明月,我就想要那一盞原本要不來的燈。
景晏看了我很久,這一次,我卻沒有去猜測,他是喜是怒。
看夠了,他摸了摸我的後腦勺,對我說:「元元,人多,你就在這裡等我。」
我就在這裡等他,看著他的背影,穿過人群,登上那座小樓。
是為了我。
軟帳中倩影一動,微微傾過身子,似乎是在打量他,又似乎是在聽他說話。聽了一會兒,姑娘搖搖頭,那盞花燈收回半寸。
景晏於是站起來,離那屋子裡的人更近一些,輕蹙著眉,再解釋些什麼。
是為了我。
姑娘不肯把燈給他,他垂下頭,微微嘆了一口氣,燈火之下,神色有點失落。
是為了我。
他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於是我跟他招招手,意思是,回來吧。
已經夠了,於我而言,這樣已經夠了。
這個人一輩子位居人上,為我吃了閉門羹,這個人一輩子呼風喚雨,為我碰了一鼻子灰,這個人一輩子不曾示弱,如今神色落寞,垂頭喪氣。
都為了我,都為了我。
我竟覺得很快樂——這個人,他還會為我櫛風沐雨,為我顛沛流離,為我放棄他苦心經營的一切。
我竟覺得很快樂——原來這些事情,不光我願意為他去做,他也願意為我。
人間,也有一個人,願意如此為我。
他朝著我走過來,走了兩步,卻又被軟帳裡的人叫住,從那縫隙裡,藕臂素手,留下了他。
那姑娘應該是同他說了些什麼,他點點頭,從那隻細膩白皙的柔荑中接下小燈。
我不禁攥緊了自己的手,在掌心,有些粗糙的手指摸到了細小的繭。
那姑娘邁出一步,垂著面,撩開帳子,再邁一步。
小樓下,眾人驚嘆——迎春樓裡的花魁姑娘色藝雙絕,如今看來,真是名不虛傳。
她跟在景晏身後,端莊美麗,一點不像風塵女子——別說是比我,哪怕是比晚芍,她也更像大家閨秀。
或許是她太過璀璨奪目,我回過神,竟看不見兩人蹤影。
於是四處張望起來,那樣顯眼的兩個人,怎麼會找不到了?
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這好看的姑娘,要拐跑我的人!
有人拍拍我的肩,我一回頭,正是景晏,身後跟著那明艷不可方物的花魁。
應當撒嬌,應當耍賴,應當笑嘻嘻地問問他,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人了。
腦子裡是這麼想的,反應過來,卻已經跺著腳罵了他一句:「景晏,你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