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皇帝的訊號,他抬我上來,太後不需多時,也會將晚芍送入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個月,皇帝就賜了婚,說要景晏將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隻不過,按太後的意思,她一進來就該是正王妃,皇帝卻說,她入府前犯過錯,作為正室不能服眾。
商議再三,她還是嫁作了側王妃。
這一年,景晏二十四歲,我與晚芍,都是十八歲。
我猶記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華服,騎著高頭大馬,胸前的紅花很是襯他,馬鐙上的紅穗子在風中翩飛,顯得他十分威風。
他說元元,本王一定給你更好的。
我笑笑,說,王爺,洗幹凈了拿被子卷過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禮,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還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來她今日得償所願,心情極好,敬茶時居然還對著我笑。
她說,你入府時可曾有過這樣的排場?
我接下茶,淺淺抿了一口,對她說:「妹妹冠寵無雙,豈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手中握著的,是比這排場更好的東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東西。
到了晚上,屋裡的婢子許是怕我傷心,不知從哪搜羅了市井笑話,非要說與我聽。
她這些笑話明顯都是臨時學來的,演得也蹩腳,我說:「不想聽了,倦了,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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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說:「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燈,又一個人躲在被子裡抹眼淚。」
我看著她,忽然就想起了當初的我,那樣小心,又機靈。如今才過去一年有餘,我已不再是那個裹著被子發抖流淚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樣不堪,我哆嗦著問景晏:「王爺,元元今晚是逃不過了,是嗎?」
景晏摸摸我的臉,話中還沒有一絲溫度:「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後,也是我,在那夜裡從背後抱著他,對他說:「王爺,這一劫,我們逃不過了,娶吧。」
他回過頭擁著我,懷抱非常溫暖,回應我:「元元,不要逃,我們要闖。本王帶著你,我們闖出生門。」
個中往事,有些是算計籌謀,有些是不曾料想,錯綜復雜之間,一步步到了現在。
婢子見我半天不說話,問我:「主子,奴婢說錯話了,惹您傷心了?」
我對她笑笑,沒說話——這一夜,哪個不是傷心人?
其實那天婢子還問了我一句話,她問我:「主子,您喜歡王爺嗎?」
我託著下巴,懶懶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說丫頭,這話,你不該問,我也不能答。
喜歡,不喜歡,這問題我沒問過自己嗎?不,我也是問過自己的,我也曾認真地去思考,隻是沒有答案罷了。
不是時候,現在還不是時候。
織歡有一句話說得對,關心則亂。許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牽扯到喜歡,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過我,一旦喜歡,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歡,一想到要放他離開,分給別人,就會受不了。一旦喜歡,就想窺足他所有秘密,不許他有任何隱瞞。
景晏與我,如今,都沒有這個資格。
可我們都是盼著對方好的,不論為了什麼,我們都希望對方能長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順利地看見第二天的太陽。
或許,這也算是喜歡?還是將它算作一種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錯失了殺掉景晏的機會,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轉過來,一直背對著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著我,那雙眼睛又深又鬱,險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會放任不管?這一點,我至今不敢細細琢磨。
不論如何,如今晚芍嫁了進來,而我和景晏才是一伙兒。
我與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鬥獸場裡攥緊了刀,不論睡在誰的身邊。
三天之後,景晏陪晚芍回門。
在我的記憶裡,莫晚芍的臉孔總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春風得意的樣子,臉似嬌花,如沐暖陽。
景晏是如何摸爬滾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隻如哄三歲孩童。
晚芍這會兒還算識相,她最怕景晏厭棄她,這幾天還挺消停。我倒是沒什麼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關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來我房裡的時候,臉色十分尷尬,他那樣好的演技,都險些沒藏住。
我見他這副樣子反而玩心大起,笑著揶揄他:「喲,王爺,您這是讓人給踹下床來了,才來找我?」
他發出一聲苦笑,甚至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饒了我,做了半輩子的戲,還是頭一次這樣不自在。」
我是不肯輕易罷休的:「那也是王爺好手段,她竟肯乖乖放人,沒有鬧。」
「行了元元,別笑話我,我想你了。」
我到底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哄他一句:「知道是真的,就是一時半會兒沒想好說什麼。」
「元元。」他嘆了一口氣,像往常一樣抱了抱我,「你都不想我,也不肯吃醋。」
他倒還委屈上了,仿佛他娶晚芍,是我的不是。
「吃了吃了,這會兒整個人都是酸的。」
我沒生他的氣,他自己倒跟做賊心虛一樣,說話做事特別小心,生怕我攆他走似的。
我也是讓他磨沒了耐心,輕輕推了他一下:「怎麼回事,景晏,難不成你愛上我了?」
他愣在原地看我,半天說不出話。
我放緩了語氣,又問:「那你是愛上晚芍了?」
他搖了搖頭:「倒是沒有。」
我這才適時把人拉了過來,摟著他的腰,輕聲說:「那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他吃了癟,被我噎得好久沒有話,反應過來才賭氣一般地捏我的臉,算恢復了常態。
我倆不就是這樣嗎?有時覺得你最懂我,我最懂你,有時則是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
第二天白天,景晏不在,我與晚芍打了個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則沒搭理她。
「姐姐,早。」
我回過頭看她,竟覺得有些好笑——我還真挺好奇,這景晏是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竟把這瘋子擺弄得如此明白。
「嗯,妹妹也早。」
禮尚往來倒還可以,多了,我是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
再說,看得出來,她也在忍,她也不會一直消停下去。
我最近很少在府裡看見嚴鋒,估計是景晏有意讓他避著。其實他還是天天跟著景晏的,隻是別院似乎成了他為自己劃下的禁地。
每次他撞見晚芍,都會把刀握得那樣緊。
我偶爾會去他宅中看看織歡,她胖了一些,臉色也紅潤了不少。她還像從前一樣寡言,不怎麼繡花了,反而愛上了蒔弄花草。
我從她那移了幾株繡球花回來,種在園子裡,又圓潤又飽滿,看著十分喜慶。沒過兩天,婢子就來跟我說,繡球花讓人鏟了,換了芍藥,我趕緊讓她撿回來,移到屋子裡來。
婢子氣不過,給我出主意,要我去跟景晏告狀,反倒是我來寬慰她,都在一個院子裡住著,別同她們一般見識。
我知道,她常為我的事跟晚芍的陪嫁丫頭鬧矛盾,那丫頭心高氣傲,愛拿鼻孔看人,逢人便說我是撞了大運,黃毛雀兒變鳳凰。我的婢子嘴笨,可腦子不笨,倒也沒吃什麼虧。
今天卻不一樣,我睡前出來,便撞見婢子在那自言自語地罵。
「呸!狗仗人勢的東西,還使喚起我來了!」
我沒忍住笑,問:「佳淳小姐,這是誰把您給氣著了?」
她聞言轉過身來,臉皺得不像樣子,狠狠啐了一口:「主子,還不是旁邊屋子那個陪嫁的,今日跟我吹牛,說晚芍主子許諾她,將她許給王爺,將來能封王嬪,還讓我給她捶腿,真是觸霉頭!」
我拿話逗她:「人家要是真成了王嬪,你可慘了。」
「嬪個屁!也不看看她自己,長得像條胖頭魚,」她跟我久了,說話不怎麼注意,「我看連個通房都做不成,自己還在那裡美得直冒泡呢。」
我看她生氣就覺得好玩,又問:「她當不成,要不你來當吧?佳淳,王爺可是一表人才呀,你若願意,我去說說?」
「饒了我吧主子,我是腦子被驢踢了,才要給王爺做通房。」她說完又想起我的出身,一下子捂住嘴,「呀,主子,我說錯話了。」
我並不生氣,隻是覺得她好笑。
「主子,我打從前就看出來了。」
我倆正聊著,她說完這一句,卻聽見身後一聲輕輕的咳,嚇得一下子轉過來趴在地上。
「王、王爺……」她話都說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想說辭,「奴婢,奴婢……」
景晏背著手,擺出那張標準的要笑不笑的臉來,非常嚇人:「你家主子沒教過你嗎?說人壞話,要關起門來。」
這丫頭打以前就這樣,一有人問話,就是砰地一個響頭,聽得我都替她疼。
「行了佳淳,我這沒事情了,你歇著吧。」我給她解了圍,等她走了,才拽著景晏坐在我身邊,「王爺,您就喜歡嚇唬小姑娘,禍害我一個還嫌不夠。」
「元元,你覺得她那句話說得對不對?」
我知道他說的是那句「都沒有好下場」,卻還是捧著臉耍無賴:「哪句啊?」
他也知道我在裝糊塗,彈了一下我的腦門,給我鋪好了臺階:「說你腦子被驢踢了。」
「沒被驢踢,被驢彈了。」
他作勢要來收拾我,我趕緊告饒:「哎呀王爺,您光聽到她說您不好,我誇您一表人才,您怎麼聽不到呢?」
這麼久以來,我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氣,知道他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他也因此損我:「元元,你這個狼崽子,隻有說話漂亮。」
我趕緊拖了他的手,笑吟吟地親他一下,輕聲說:「王爺,走,元元給您說幾句好聽的。」
等兩人都進了屋,卻聽見有人來敲門,說敲都是客氣的,應當是砸門才對。
佳淳聞聲跑出來,我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我去開。
一開門,一個丫頭杵在那,瞧見我,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請王爺過去看看。」
我聽了,沒忍住笑,倚在門邊盯著她看。
她許是讓我看毛了,才補了一句:「元元主子。」
我笑了笑:「原來你是在跟我說話呢,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