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看著她哆哆嗦嗦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口中喃喃著:「來了,來了,逃不過……」
我倆跪著的時候,她一直像念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復一句話,我聽了個一清二楚,卻隻能置若罔聞。
她說,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個什麼東西,我知道管什麼用?
我絕不能夠再逞強了。
「凌宜姑娘,選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顫顫巍巍地放回去,揀了那條白綾,死死地攥在手裡。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盤子,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像無頭蒼蠅一般在人墻中沖撞。
跑了沒兩步便被逮了回來,白綾套在脖子上,兩人一邊一個,用力一扥,很快就聽咔嚓一聲,她腦袋耷拉下來,沒了進氣兒。
「嘖嘖,可惜了,選毒酒倒還體面一些。」
我的心猛地揪緊——景晏還沒回來,這是誰宣我入宮?
「敢問公公……」
不等我問完,那閹人就翹著蘭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場面,可不是隨便什麼身份,都有這福氣得見皇上的。」
路並不遠,我卻想得多。
織歡瘋了以後,凌宜這麼快也死了,這是明擺著,太後的人撤了出來,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與太後雖是母子,看來,關系卻未必好過仇人。
為何要撤?大抵是因為沒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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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不得寵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裡,也傳不出一句有用的話來。
凌宜活著的時候,是同我聊過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絕對命不久矣——她愛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愛她,哪怕是偶爾過去看看她,也是在騙她。
她卻愛上了這個謊言。
她說,元元,我謝謝你不曾獨佔王爺,我謝謝你讓著我,讓我有個念想。
她說,我起初還奢望,現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對手。
不,她還是不明白。
她的對手自始至終不是我,她的對手在侯府,在宮裡,在那金鑾寶座上,在那垂簾帷幕中。
她沒用了,必會被皇帝棄置一旁,因為經過大宴那一鬧,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夠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個晚芍恨之入骨,景晏卻拿命去保的人。
馬車停下,我跟著這閹人在宮中甬道行走,途中,還遇到了景晏。
他應該也剛見過皇帝,見我過來,他並不意外。
礙著有人,我們說不上一句話,擦身而過,隻有匆匆一眼。
我卻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將後背露給了你。
公公將我送到地方就關門離開,我伏地行禮,他不叫起,我不敢動彈。
「你當知道,以你這卑賤的身份,是不配與朕相見的。」
與景晏不同,他的語氣中隻有不加掩飾的冷與惡。
我伏低,攥緊了拳頭:「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為何要見你?」
是不是他們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歡打啞謎?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還是不敢說?」
我咬著牙不說話,過了半天,聽他叫我抬起頭來。
他反反復復打量著我,輕哧一聲:「不過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還是低眉順目,一字不說。
「也對,他那母妃就是個婢子出身,朕聽說,你起初也是個通房?」
這話裡的不屑與鄙夷已經滿得快要溢出來。
「是。臣妾出身卑賤,能有今天,實屬幸甚。」
「是小九垂憐你。」他說。
「是皇恩浩蕩。」我道。
「哦?還怪會說話的。」他把玩著桌上的茶杯,輕輕蹾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瓷器聲,「看你那天那樣沒有規矩,朕還以為,你是個潑婦呢。」
「回皇上,王爺至今還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當知道,王爺是不喜歡潑婦的。」
我用餘光看見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瘋了?」
「皇上,臣妾進來時,這屋裡就沒有別人,臣妾鬥膽,擅自揣測,皇上是想聽些平時聽不見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摳進肉裡,牙齒幾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這婦人不要自作聰明。」
我已被他圈入絕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後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話,明知冒犯,卻不得不問。」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輕聲問:「皇上,這秀麗江山,究竟是姓景,還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來,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這大好河山,風光霽月,究竟姓什麼?」
空蕩的屋子裡響起淺淺的腳步聲,他緩緩向我走了下來,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隻是陰惻惻地看著我。
「朕現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歡你什麼。」
他緩緩地繞著我踱步,像豹子審視闖入自己領地的羚羊。
「好,朕給你機會,你還想說什麼?」
我強壓下心中恐懼,兩眼緊緊盯著地面,繼續說:「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爺,隻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發出一聲哂笑,又問:「那你呢?說到底,你能給朕什麼?」
「這江山姓景,卻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憑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將為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麼來著?」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說了半天的別人,你想要什麼?」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臣妾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臣妾就要這個人。」
他不接茬,執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問我:「可識得字?」
我抬頭一看,心卻往下一沉,緩緩念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你可知,還有下一句?」
我調整呼吸,伏下身子:「聖、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聖人是無所謂仁慈的,百姓蒼生,隻如盛大祭祀中豐盛的祭品,生死離別,都是宿命。
更何況他並不是聖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幹澀開裂的嘴唇,低聲說,「真的要殺,等扳倒莫侯,再殺他不遲。」
出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景晏在下頭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脫力,腦子也有點犯暈,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來接我,我差點滾下石階去。
「沒事了,元元。」他還是像摸貓兒一樣摸摸我,輕輕說,「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王爺,那皇帝真嚇人,我現在瞧著您,竟覺得好面善。」
他看我還有心開玩笑,緊蹙的眉頭才舒展開來,也對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還怕你哭呢。」
他沒問我皇帝同我說了什麼,我也沒問他皇帝同他說了什麼——相處了這些日子,這點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況,隻靠猜,便能將彼此猜出個七八分。
正因如此,當晚我夜裡醒來,看見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時候,才會從背後抱住他。
「王爺,娶吧。」我把臉貼在他寬而挺直的背上,一點一點地挨蹭,「您將她娶進來,我來應付。」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回抱住我:「元元,她會欺負你。」
「我不怕她。」
不論他想不想,願不願,顧不顧及我,也沒的選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後也要。
太後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勢,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奪莫侯的權。
兩人各懷鬼胎,倒是不謀而合了。
景晏沒的選,也犯不上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非要選。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敵,景晏這是被架住了。要他為我抗旨不遵,顯然是絕不可能——我與他都絕非為兒女情長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說,他若真抗旨,我怕隻會死得更快。
「王爺,說什麼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還要低看您一眼。」
何況晚芍還在禁足,我還有些時間,雖說不長,也算夠用了。
織歡走了,凌宜死了,一時之間府裡人人諱莫如深,冷清了許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間四處皆是芳菲,而我成了這王府裡的側王妃。
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沒有皇帝的授意,是決然爬不上這個位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