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祠堂燈火昏暗,我卻很少打瞌睡,一合眼就做噩夢,倒不如睜著眼睛,想想事情。
有一點,我知道得太晚了——當今太後是莫氏。莫家,是她的娘家。
晚芍敢登門入室,假傳聖旨,借太後的名義來害景晏寵愛的女人。她必是信心百倍,底氣十足。
莫侯將門世家,手握兵權,又娶了長公主。他領兵數次,捷報頻傳,如今,正是朝堂之上風頭無兩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莫侯與長公主隻生下晚芍一個女兒,更何況侯位不可世襲,等莫侯百年之後,不消多久,莫家就會失勢。
景晏還年輕,為了韜光養晦,這幾年對外也過得很是閑散,手中雖有實權,但因著他按兵不動,在旁人看來,他這個王爺隻是皇室的倀鬼,形同虛設。
這樣的景晏,無疑是莫侯最好的選擇。這麼多年來,景晏忍辱負重,應該也在等這個時機。
可皇帝就能這麼看著莫侯將勢力壯大嗎?
他為何寧可重用一個外戚,也要防備與他同宗同姓的兄弟呢?
再說回莫晚芍吧,誰都知道她心狠意毒,我與織歡,她一個都不想留。
這是敲山震虎,借女人來敲打景晏——這王府裡的女人該死,該給晚芍讓位置。
按我的估計,皇帝不出多時便會下旨賜婚,莫晚芍會由眾人護著,一步一步送進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隻會恨我。
這三天我的精神頭不怎麼好,也沒怎麼吃喝,膝蓋疼得厲害,因著謹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來開門的是嚴鋒,我還保持著跪地的姿勢,回頭看著他立於門口。
他瘦了許多,眼眶發青,胡子拉碴,頭發如一捧雜草,顯得十分狼狽。
「嚴大人,我沒臉見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體,「您受我一拜吧。我答應您保住那孩子,卻食言而肥。我答應您對王爺絕無異心,卻險些殺了他。嚴大人,我沒有顏面與您相對。」
Advertisement
嚴鋒垂著手,沒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該擅自離開,姑娘,與您無關。」
「嚴大人,」我出了聲,卻又不知道怎麼說,「您別恨他,他是為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擋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著我,半晌,才啞著嗓子對我說:「姑娘,我跟在王爺身邊的時候隻有十四歲,無父無母,靠著給人家搬屍體為生。這孩子珠胎暗結,本就是錯了,是我昏了頭,奢望太多。」
我無言,鼓足了勇氣,才問:「織歡她、她還……」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聲音壓得更低了,「隻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愛,難免如此——不久前她還牽了我的手去摸,說女兒好呀,女兒不爭不搶不摻和。
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麼這麼多?
「王爺呢?」我問。
嚴鋒卻不說話。
「嚴大人,王爺呢?」我聲音有些發抖,強強壓下哽咽,又問。
「王爺這幾日天天入宮,回來後身上有些不好了。」嚴鋒咬著牙,狠狠地說。
「我過去,我這就過去。」我想站起來,膝蓋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隻覺得兩眼發黑。
嚴鋒攙住我,低頭對我說:「姑娘,王爺說要你在此等候,他親自來接你。」
這是我與他的約定,是我拽著他的袖子,反復求他的一件事。
這樣細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個晚上,我求他殺我,他做不到。
景晏來時還算是體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雙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臉孔那樣蒼白,帶著一點笑意的嘴唇幾乎沒有血色。
他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手卻有些發抖。
我不想說話,陽光刺眼,雪也刺眼,我隻能看著景晏的臉,沉默地看著。
他將我抱進轎子裡,坐在我身邊,等停下來,又將我抱進房裡。
自始至終,我們之間隻有他那一句「你怎麼輕得像張紙」。
是我輕得像張紙嗎?所以他才要抱我抱得那樣緊,他怕山雨欲來,風起,他會抓不住我。
我膝蓋上都是瘀青,此時還走動不得,隻能躺著熱敷,景晏有時出去一會兒,回來,就躺在我的身邊。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帶,他就按住我,笑瞇瞇,擠眉弄眼地說:「哎呀,元元,你怎麼這樣心急?」
「他們為難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輕聲問,「王爺,他們說你辦砸了壽宴,他們說你冒犯皇上,他們對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個兒女,其中十個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講故事一般緩緩地說,「大皇子親徵,戰死沙場,生母跟著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歲時發了天花,沒挺過去,生母一生再無所出,老死深宮。三皇子與四皇子是雙胞胎,十歲時騎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歲時三皇子失足墜崖,也沒了,這貴妃是個狠角色,硬是沒有瘋,咬著牙又有了孕,這回是個公主,生產時出了事,沒來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
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為後,踩著血路,攀著白骨,現在才做了皇帝。
六皇子夭折時還是個小嬰兒,說是奶娘忽然瘋了,給悶死了,他母親隻是個美人,不多時便瘋了,被打入了冷宮。七皇子十五歲時舉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斬於殿前,血濺滿了皇座上雕著的盤龍。皇上即位後,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裡苦寒,他身體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
「至此,十個皇子隻剩下兩個,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個宮女。本王小的時候,她總是翻來覆去地講,皇上有多喜歡她,不計她的出身,還封了妃。」景晏平鋪直敘地對我訴說,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有一天,她還在說著,忽然就來了個閹人,對著她念了一份口諭,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
「元元,你總說你騙不過本王,」他輕輕笑了笑,轉過頭來看著我,淡淡地說,「這裡生是謊言,死是謊言,寵是謊言,殺是謊言,元元,我在這謊言裡,靠著謊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麼騙得過我?」
我該心疼他嗎?他絕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對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們都叫本王九王爺,元元,好不好笑?隻聽過輔國王、定國王、固國王,你可曾聽過有哪位親王封號是九?」
他看著我淺淺地笑,這笑一點都不勉強,隻是有些肅殺。
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時時刻刻地提醒他,將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這些年,恐怕不可謂不是忍辱負重,與虎謀皮。
「可本王並非善類,元元。」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本王做過許多壞事,也殺過許多好人。
本王選你的時候,都不曾好好看過你的樣子,因為本王從未想過你能活過三天。你能活下來,元元,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後悔過的,越是與你相處,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許多次你睡著,我都摸著刀想要不要殺了你,許多次我睡著,也都摸著刀怕你要殺了我。」他拍了拍我的頭頂,輕輕說:「元元,你聰明過人,你嫉惡如仇,你不願讓織歡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個心腸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將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這一席話,稱得上情深意重,雖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幾分苦情戲的成分——他先動手殺我,如今,他剖開軟肉來給我看,頗有幾分以退為進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閡。
換句話說,他的計劃從未改變,隻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從前一般無足輕重。
「王爺,」我悄悄地將手遞到他手中,「您的刀從不在枕下,您的刀在這裡,在您手中。」
我與他才是這兇險海上同舟共濟的兩個孤客,而敵人如洪水猛獸。他站在船頭,說要殺,我則必須守住船尾,拉緊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許久,嘆了一口氣,輕聲說:「元元,本王是將後背露給了你,你當知道,這不容易。」
他露出了後背,那我呢?他曾說我是齒尖爪利的狼崽兒,可在他面前,我沒的選,隻能露出柔軟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強能走,到了晚上,我還是見著了他的傷口,看著是杖責,腫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檁子。他手上的傷好得最快,身上兩處刀傷看著淺淺的,卻還是一碰就會流血。
其實,比這些傷口更嚇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舊傷——他從未帶過兵打過仗,平日雖習武,卻不是真刀真槍,他這些或深或淺的傷痕從何而來,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處一處細細地摸,他卻拿玩笑掩蓋:「元元,你怎麼借著由子佔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學得有些沒臉沒皮,順著他的話頭跟他說笑,「王爺確實不隻臉好看,渾身是寶,怪不得敢恃美行兇。」
「你說什麼?」他回頭有點好笑地看著我,「元元,你可是愈發沒羞沒臊了。」
「轉過來,上藥。」
「不是你弄的?」
我讓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順過氣來:「不該這樣嚴重。」
「瞞了三天,這才處理,耽擱了。」
「怎麼不找嚴鋒來,王爺連他也信不過?」
「怕這傷口好得太快,沒法到你面前裝可憐。」
我哼笑一聲,也學著他眨眨眼睛,在他耳邊輕輕說:「王爺,苦肉計怕是不管用了,美人計還勉強行得通。」
我看著這傷口有些犯難:「這怎麼弄?我不會。」
「去取把刀來,在火上烤紅了,趁刀還熱,將爛肉挖去。」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一身冷汗:「王爺,我不敢。」
「你隻需取刀過來,幫本王對準位置,本王自己來。」
我耳朵靈,聽他提起這事就有些發僵,他趕緊打住,連說了兩聲:再不提了。
他蹙著眉,額上有汗,動作麻利,手法很是嫻熟,忍著痛不出聲,隻有偶爾發出低低的一聲喘。
我將帶血的帕子丟進火盆裡,看著這鮮血淋漓的兩處傷,拿藥瓶的手有些不穩當。
「元元,一瓶金創藥,讓你抖灑了一半,饒是本王家大業大,你也不能這樣糟踐東西。」
這苦肉計真是讓他給用了個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快別提這茬了。」
他默默地看著我,半天才說:「元元,本王受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到時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樣,不要掉下眼淚來。」
其實我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傷口位置他自己找得準,這藥他自己也能上,可他就是要我看著,要我來——他要我直面這淋淋鮮血,看著他痛,下一次才不敢犯下同樣的錯誤。
晚芍還在禁足,日子也過得還算消停。景晏身上剛見好,心思就開始活泛,有事沒事地靠這傷口來跟我討便宜,還美其名曰「物盡其用」。我因著心虛,一連幾個晚上都對他很是討好,可他打蛇隨棍上,是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有一天我被他鬧得狠了,終於沒忍住,說了他一句。我說:「景晏,你這傷換來的是我不恨你,不是我愛上了你,差不多得了。」
他當下倒是沒說什麼,還嬉皮笑臉地跟我認錯,扮豬吃老虎,一副討人嫌的樣子。不過床笫之間就沒這麼留情了,他原來生氣起來也不至如此,那天卻屢下重手,我是哭也沒用,鬧也沒用,什麼見不得人的話都說了,也沒把人給哄明白。
鬧到後來他都有些忘了形,跟流氓痞子似的笑嘻嘻地問我:「元元,這下你服了沒?」
我趕緊出聲求饒,我說我服,你別折騰我,我真不成了。
就這樣他才肯罷休,末了還要說他自己寬宏大量,說我沒有良心。
來完了硬的,他還不忘來軟的,對我說:「元元,哪怕是世仇的兩個人,要是一塊掉到冰窟裡去,為了活命也會抱在一起取暖,你是嫌這窟窿不夠冰,還是說,本王連你的世仇都不如?」
他這人就是個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頻頻推我,非要我一頭栽進去。
這事好說歹說,算翻了篇,可我心裡還有一處疙瘩。
我是鼓足了勇氣,才敢去看織歡。
他們都說織歡沒了孩子,瘋了,可我知道她不會瘋,今天這種局面,她是料想過的,她隻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屋子裡桌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是嬰兒的小衣服,各式各樣鋪得到處都是。她的十指又紅又腫,連指甲蓋都有些發紫。
我支走了屋裡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說話,她不看我,也不搭腔,隻是拿針的手偶爾一頓。
我在她屋裡一直坐到了晚上,她隻聽著,一句話都不同我說,隻有最後我要走的時候,她幽幽地看著我,小聲道了一句:「明明隻是個女兒……」
我不忍再聽,痛下決心與她別離。
十天之後,九王爺的貼身侍衛娶親。市井之中有傳聞說,王爺有個貴妾,熬了幾個月才受寵,剛有孕就小產了,人也發了癔癥,這才被王爺賞給了下屬。
又過了五天,宮裡捎來消息,說是查明織歡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綾與毒酒,讓她選一樣。
傳旨的時候,我正在她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