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懂話嗎?都拖下去。」皇帝看了景晏一眼,蹙著眉,「小九,你起來。」
「是臣辜負皇上囑託,沒有辦好壽宴,皇上,是臣的錯。」景晏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動。
說實話,我沒有料想到景晏會如此,這並不在我的算計之內。
事實上,我此時已忘記了什麼算計,我有些瘋了。
皇帝的眉蹙得更深了:「景晏,你是吃錯藥了,為了一個女人?」
我看他也是吃錯藥了,竟為了一個女人,一個我這樣的女人。
晚芍更怒,她等不及了,囂張跋扈地喊了一句:「還愣著幹什麼!把這賤貨拖出去砍了!」
我橫下心,繼續拱她的火:「莫晚芍,你為何幾次三番害我!為何就容不下我!我做鬼也不饒你!」
「放肆!」皇帝終是發火了,他冷冷地看著我,「這婦人太沒規矩,拖走!」
「皇上!」景晏緊咬著牙,緩緩磕頭下去,「臣的妾不規矩,冒犯了您,冒犯了太後娘娘,冒犯了晚芍郡主,她該死。」
他站起來,背挺得筆直,拿起桌上的酒壺,沉聲說:「臣也有罪,理當自罰三杯。」
酒入杯中,發出清冽的聲音,景晏端著杯,一字一頓地說:「第一杯。」
啪的一聲,晚芍沖了出來,奪過杯子摔了個粉碎。
「芍兒,你做什麼?」太後斥了她一句,是怪她沉不住氣。
「皇祖母,這酒不能喝。」晚芍說著說著便哭了,「皇祖母,您救救我。」
沒人敢問,但景晏敢:「芍兒,這酒為何不能喝?」
Advertisement
她不出聲,景晏就再問下去:「芍兒,你上回闖進府裡來,將元元一頓好打,今天,你又要害死她?」
「不是的,這酒喝了不會死,隻會……隻會……」
她話一出口,也知自己露了餡,不再說了。
「芍兒,你何時學得如此善妒?」皇帝不鹹不淡地責了她一句。
晚芍哭著不作聲,半晌,還是莫侯跪了出來:「皇上,太後娘娘,臣教女無方。」
「挺好的日子,這是在幹什麼!」事到如今,晚芍自己認了,皇帝也沒辦法,隻能裝模作樣地說,「芍兒,你做了錯事,朕不會包庇你,就罰你禁足兩月,面壁思過。」
真是好重的責罰。
「小九,你也並沒做對什麼,看在兄弟情分上,朕不跟你追究。」
「謝皇上,臣愧對皇上。」他磕了今晚第二個頭,又說,「元元犯了錯,臣會罰她跪祠堂,抄經書。」
皇帝假惺惺地問了太後的意思,太後假惺惺地念了一聲佛,根本懶得管。
晚芍被帶走時還在連哭帶喊,不知眾人是都沒聽清,還是都裝作沒聽清。
她喊的是:景晏,你為何偏要護著她?
景晏罰我跪祠堂,這或許都算不上是罰,而是護。
若沒有他以身試險,我恐怕已身首異處。
景晏進來時眼睛是通紅的,臉上沒有一點笑,牙關緊咬,臉色森白,像索命的鬼。
我從未見他這樣,他是真的動怒了,這一次,我保下織歡,卻連累了他。
這是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崩潰。
我曾說晚芍會觸他的逆鱗,可我自己,卻動了他的反骨。
「元元,本王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冷著聲音,先拋出了這麼一句,我無聲地跪著,知道他根本不用我回答。
「本王說過,你要聽話,你當耳邊風嗎?」他捏著我的下巴,不像平日一樣虛虛的,而是將我的骨頭都捏響了,「為何不聽話?為何讓嚴鋒離開?為何就不肯信本王一次?」
他瞇著眼睛,冷眼看著我,從齒間磨出兩個字:「說話。」
「嚴鋒不走,這會兒出事的就是織歡。」我木然地看著他,輕聲說。
「好啊元元,你是博愛有加,你是兼濟天下!」他兩眼通紅,手上使勁至泛白,微微發著抖,「你知不知道,織歡那壺酒也不幹凈,嚴鋒晚了一步,她的孩子沒保住,這會兒人已經快要不成了?」
我忽然覺得無言,隻有兩行淚從眼眶裡滾落出來,流到了景晏的手上。
今天早上我才見過織歡,太後還同她說話,叫她乖女,說寵她就像寵女兒。
如今呢?如今太後是不是捻著佛珠,虛情假意地念上一句阿彌陀佛?
景晏說的沒錯,這地方會吃人,人也會吃人。
「本王顧不得那麼多,本王隻顧得上一個!」他聲音不大,卻嘶啞得厲害,「元元,你太聰明了,你太聰明了!你險些搭了兩個進去!」
「你哭什麼?不管用了,元元。」
「是,我嫌不夠。」我此刻隻覺得一把錘子包了布,沖著心間鈍鈍地砸,不見血,隻將我體內全砸成了一攤爛泥。
「你給我閉嘴!」景晏掐上了我的脖子,手沒收緊,卻在發抖,我知道,他在忍耐。
我的腦子很不清醒,許多平日裡明白的道理,此時已拋諸腦後。
「我在保你!」景晏顯然也忍耐到了極限,「元元,若你還不清醒,我說不定真會殺了你。」
「我知道我連累了你,你不要手軟,景晏,你殺了我,你提著我的腦袋去見皇上。」
我的眼淚混著滿口鮮血,又一次弄臟了景晏的手。
「你要我殺你,元元?」他的手上漸漸使了力,「你不要錯估了我,你不要以為我的心不夠狠。」
窒息感第一次包圍了我,這次,不再是試探。我是真的激怒了他,他是真的動了殺心。
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我隻覺得整個人都被抽走了力氣。
我不知他究竟為什麼松手,明明隻差一點,這紛紛擾擾就能結束。
我躺在地上喘著粗氣,捂著脖子說不出一句話,隻是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蹲下來,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還是那雙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我看。
「我不欺負你,元元。」他咣當一下扔了那把匕首在我面前,背對著我,「你說過,給你一把刀,你就敢殺我。」
「如今本王給你了,這把刀交給你,元元,你拿它要我們其中一個人的命。」
要麼殺了他,要麼……就自戕。
「你何必大費周章,景晏?」我還沒喘勻氣,聲音有些怪異,「自戕太不體面,景晏,我想死在你手裡。」
他不回頭,還是背對著我:「死在沙場悽涼,死於皇室悲慘,元元,我也想死在你手裡。」
我怔怔地盯著那把刀,拾起來攥在手裡,抹了一把眼淚,輕聲說:「這把匕首,我用它扎透了那個人的手,可第一次,是晚芍踢給我,要我毀了自己的臉。」
我悽然地笑了笑,低著頭絮絮叨叨地說:「景晏,那個時候,我還是相信惡有惡報的……可我現在不信了,如果真的惡有惡報,你景晏就該第一個死。」
我攥緊那把刀,幾乎是想也不想就向他捅了過去。
這一刻,我是不計後果,真的想與他同歸於盡。
他沒有躲。
他轉過身來迎著我的刀,刀尖兒淺淺地戳進了他的肋下。
我腦中的弦似乎要繃斷了,有個聲音在心裡大喊殺了他,可見了血,我又半分都動彈不得。
他空手攥住我的刀刃,掌心立刻將白刃染紅。
我想抽手,卻抽不出了。
「元元,這裡是死不了人的。」他攥著我的手,對準了他的心臟,不由分說地強迫我刺向他。
我卻忽然覺得渾身沒了力氣,隻有胸腔裡驟疼,疼得我將要昏死過去。
「松手,你松手,景晏……」我用另一隻手捂著心臟緩緩蹲下,可另一隻手還是被他緊緊攥著,「你放過我,我殺不了你。」
他不肯,依舊推著這把刀緩緩深入,不多時,刀鋒刺破衣衫,又見了血。
我說不出話來,隻是瘋了一般地想甩開他,想松開手,嘔心瀝血地哭。
「你恨我當初做局害你,元元,這一刀夠不夠還你?」
他不肯我躲避,近乎殘忍地凝視著我。
「你告訴我,這一刀夠不夠換你不恨我?」他看著我,有些悽涼地說,「元元,我不指望能換來你愛我,你別恨我。」
「你松手,景晏,你松手我就不恨你,你松手!」我幾乎快要暈了過去,此刻隻拽著他的衣角強撐,「景晏,你別嚇我,你別跟我喊,我、我身上痛,我心裡難受,你松手!你用這手抱抱我,你抱抱我。」
啪嗒一聲匕首落地,他終於蹲下來,伸手將我抱在懷裡。
「元元,你不哭,你靠著我。」他緩緩地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你靠著我。」
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魂魄,靠在他肩上,好奇怪,這會兒又流不出眼淚來,我閉著眼睛,輕聲對他說:「景晏,我真該殺你,可是錯失了機會,我下不了手。」
他發出一聲輕笑,同我耳語:「元元,不隻是你錯失了機會,剛剛在最後關頭沒有掐斷你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後悔。」
「王爺,我不是故意連累你,真的。」我圈著他的脖子,臉埋在他肩上流眼淚,「我是沒想到,我是沒想到皇帝和太後,他們對你也那樣不好。」
「我是想跟晚芍一命換一命的,我好糊塗,我發了瘋。」
莫晚芍殺我一次,辱我一次,如今又害我一次,我放不下。
「本王決不要你跟她一命換一命,元元。」景晏摸了摸我的頭發,細心地安撫我,「本王也不要你放下,你信我,我會扳倒莫侯,我會讓晚芍跪在你腳下求你。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差一點就保不住你,元元,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看見你滿身是血地癱在那裡,本王多怕那血裡,哪怕有一滴是你所流?
聽他說了這句話,我才想起他手上、身上都在流血,不等我說,他便豎了手在我唇上。
「別聲張,元元,本王今天來,是狠狠打了你,這血都是你流的,本王毫發無傷。」他褪去血衣,包了那把匕首,輕聲說,「祠堂是這府裡最安全的地方,嚴鋒也在外頭守著,元元,你在罰跪,本王不會再來,你熬三天,就三天。」
「我怕,王爺,這回是真的,我真有些怕。」
他反復答應,不停說好,直到嚴鋒在門外催了幾次才走。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薄薄的一道門,竟可以阻絕這麼多人、這麼多事。
剛才這些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真與假不是水與火,真與假是絲與線,我並不能一一分得清楚。
這次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低估了那些人的陰與惡,低估了他們的偽善和無恥。
景晏的處境,竟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險,我差一點害了他。
我以為我鋌而走險,是保住了織歡。
可是織歡……等我走出這道門,不知還是否能見得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