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想了很多,我在想,若他是我的丈夫,此刻我就能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若他是我的竹馬,我也能訴說一番心中的委屈……
哪怕,哪怕他隻是我的情人,我至少能耍耍性子,向他討些好處。
可他是王爺,而我隻是他有名無實的通房。
我隻能用盡全身力氣沖他笑一笑,嘶啞著聲音對他說:「王爺,送走了貴客,找到了荷包,您這步棋走得妙,是我接得不夠好。」
若我沒有看錯,他臉上確實閃過了一瞬的錯愕。
他褪下袍子,彎下身將我包了起來,輕輕拍撫我的後背:「不說這些,元元,現在不說這些。」
我知道,這是他僅能給我的片刻溫柔,百無一用是溫柔。
可我卻必須陪著他,把這溫情的戲碼演下去,讓這鬧劇有個像樣的收場,再等他敲響下一出的鑼。
我攥緊他的衣袖,任憑身體在他懷中發抖,牽著他的手去觸摸我身上新鮮灼熱的傷痕,輕聲對他說:「王爺,我從未覺得如此羞恥,從未覺得如此屈辱。」
「是我求您救我。」我將頭靠在他胸膛上,繼續說,「可到了這會兒,我又在想,活著是不是真比死了好。」
景晏由我靠著,半晌才說:「元元,本王的確是低看了你。」
聽來如此薄情的一句話,可我已心滿意足了——虛情自然隻能換來假意,景晏這麼聰明的人,絕非我三言兩語能夠對付。
我恢復了一些體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木嬋還在地上伏著,時不時地痙攣,四肢扭曲成極怪異的姿勢,想來是已被打斷了。
我蹲下身去,看著她問:「木嬋,你說,活著真就比死了好?」
她的手指動了動,費力地指著我,口中噴出烏黑的血沫:「元元,姐妹一場,你害我……你害我……」
「我給過你機會,是你先把我賣了。」我笑了笑,輕聲說,「木嬋,我曾希望是我看錯了你,可到最後,是你看錯了我。」
Advertisement
木嬋竟笑了,露出猩紅的牙齒,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我都是下人,怎麼你就那樣好命,要當主子?」
好命?
我差點笑出聲來,回頭看了景晏一眼,發現他也用同樣的表情看著我。
那樣含著笑、發著狠、斂著眉、冷著眼的一張臉。
「木嬋,你當真覺得我好命?」我就這樣看著她,幽幽地問,「你可知道溺水而死,烈火焚燒,都是什麼滋味兒?」
許是被我的話恫嚇,又許是被我的表情嚇著,木嬋用滿是血汙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發癲一般地求我:「元元,是我糊塗了,我不分好賴,你饒我一次……你饒我一次……」
「木嬋……」我眨了眨幹澀的眼睛,動了動疼痛的身體,「若今日你成了事,換作我趴在這,你會不會饒我一次?」
木嬋愣了一刻,松開手,擠出一個悽然的笑來。下一秒,她便如同一個破爛的木偶,人起身落,撞死在了我的面前。
濕黏溫熱的東西從她臉下流淌出來,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紅的是妒忌,白的是愚蠢。
她瞪著那雙有些凸出的眼睛,不瞑目,似乎在看著我。
仿佛有一雙手抓住我的五臟六腑不斷翻騰,我兩眼一黑,終於控制不住地嘔吐起來,嘔到滿臉淚痕,身子發顫,卻仍覺得淤堵,恨不得一刀捅下去才能痛快。
「元元!」是景晏攬緊了我的身子,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元元!看著本王!看著我!」
真奇怪,我耳邊是他的聲音,眼中是他的面孔,周遭是他的體溫,卻仍覺得他遠。
「元元!回過神!」
這是我一生中在景晏面前為數不多的一次崩潰。
我無聲地屈起身子,如蝦米一般蜷著,終於沉默地嘔出了一口烏黑的血來,大部分都噴到了景晏的衣服上,有一些甚至沾到了他的手上。
「不礙事,不要緊,元元……」他就用那隻沾了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我的後背、臉頰和頭發,「你哭出來,你哭出來……」
可我哭不出來,我隻覺得累。
不過兩炷香的工夫,屋裡便恢復了原樣,下人們各個面無表情,將四處收拾得一絲不茍,全無一點痕跡可循。
既麻利,又麻木。
景晏換了一身幹凈衣裳,順便拿掉了那個繡著芍藥的荷包。
至今,我想起那個荷包,仍想苦笑——當日若我拾到不報,擱在自己手裡,有朝一日讓晚芍知道了,一準兒活不成。可若我拾到後告訴景晏,他也可以順水推舟叫我留下,到時候我就是想送出去,都沒了機會。
要不是木嬋邀功心切,任我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景晏這是要將我架在火上炙烤。
我清洗了身上,又特意拿涼水撩了一把臉,身上還有幾處隱隱作痛,可與狼同寢,實在容不得我矯情。
待我回屋時,景晏已在小桌前坐下,侍女擺好了桌子,正是他點名要的清淡小炒。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我會意地走到他身邊,問:「王爺,給您燙壺酒來?」
下人們眼色極快,不多時便端上酒來,識趣地退下了。
我與景晏心似明鏡,兩人都不去提白天的事,卻似乎在暗處較著一股勁,所謂心懷鬼胎,大抵就是如此。
「元元,坐下喝一杯吧。」
我為景晏斟了一杯酒,他卻食指一動,將這杯酒推給了我。
喝酒誤事,我心中是明白的。
「喝了才好睡,要不你今夜……怕是又要夢魘。」
聽了這話,我算是讓他逼到了頭,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坐,元元,陪本王說說話吧。」景晏將我的空杯移到自己面前,輕輕一點,示意我為他斟酒。
「元元去給您換個新杯子。」
「不必。」
我聞言定在原處,咬著牙半晌才回過神,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頭看著他:「王爺,您這話是鐵了心要害死我。」
我看出來了,景晏並不喜歡軟柿子,也並不喜歡硬骨頭。
他隻喜歡聰明人,適時進退,服從他又挑釁他,給他找些樂子。
我必須要做這個人。
景晏果然笑了,他笑著搖了搖頭,語氣頗為委屈:「元元,本王對你哪裡不好,你怎麼就認準了本王要殺你?」
我也不去管什麼新杯子舊杯子,走回他身邊,拽出椅子坐下,為他斟滿面前的酒杯。
「王爺,喝酒誤事,您別貪杯。」
他慢悠悠地飲盡了杯中的酒,不等我,自顧自又倒了一杯:「元元,你是想說喝酒誤事,還是想說喝酒亂性?」
我發出一聲輕輕的笑,拄著半張臉看著他:「我如今這副樣子,王爺也吃得下嗎?」
我劈手奪過酒壺,掀開蓋子喝了一大口,喘著粗氣:「王爺還真是好胃口!」
景晏按住我的手,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我:「不要陰陽怪氣,元元,本王不欠你的。」
我的手讓他攥得發疼,可他臉上卻依然是雲淡風輕,似乎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又喝了兩口酒,甚至越過他身前,拿他的筷子夾了幾口菜送進嘴裡。酒足飯飽,我隻覺臉上有些發燙,目光渙散地看著景晏。
「王爺,您讓元元陪您說話,您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他揉了揉眉心,微笑地望進我的眼裡:「假話是什麼?」
我晃晃悠悠地靠在他肩頭,有些恍惚地說:「元元不恨王爺,沒有王爺,元元活不過今天。」
我聽見景晏鼻間一聲輕嘲,抬眼看他,隻見他挑起一側眉峰,又問:「那真話又是什麼?」
「真話……」我如賴皮膏藥一般貼在他身上,雙臂環著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肩窩,帶著酒氣的呼吸全撲在他臉上,「景晏,你現在敢給我一把刀,我就敢捅死你。」
還不待我說完,他就不可自持地笑了起來,笑得極大聲,引得我也發笑。兩人就這樣親密地貼在一起,因一句狠話笑彎了腰。
笑夠了,他像哄小孩一般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邊輕聲細語地說:「元元,別借酒裝瘋,也別來探本王的底線,我景晏不吃這一套。」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顫,因烈酒而有些渙散的血液瞬間就沖上了頭頂。
察覺到我的僵硬,他笑意更濃,兩指輕輕抬了我的臉:「元元,你這點小把戲,拿來對付晚芍是足夠了,在本王面前還是收起來,你說呢?」
這戲是演不下去了。
我直起身子,低著頭不敢看他:「是元元糊塗了,王爺。」
景晏搖了搖頭,還是笑:「你不糊塗,你最聰明。你隻是醉了,醉話嘛,作不得真。」
聽他給我找了臺階,我自然是乖乖走下來,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
「你喝醉了,本王就先走了。」景晏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門口走。
「王爺……」我鬼迷心竅一般叫了他一句,仔細思忖卻又覺得不妥,搖了搖頭,「無事,王爺慢走。」
他回頭,隻一眼就看穿了我,輕嘆了一口氣,走回了我身邊:「元元,若你說你害怕,本王可以不走。」
「但你要說。」他牽起我發抖的手,輕輕握了握,「元元,本王要猜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讓我猜,你要說。」
景晏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指望他做情種,大概是不太可能。如今他能將話說到這份兒上,也算是情真意切,我再端著,就是給臉不要了。
於是我適時反握了他的手,順勢投進他懷裡。
「我害怕,怕得不敢閉眼,不敢睡。」我環著他的腰,抓緊他身後的衣料,輕聲說,「王爺,您別走。」
景晏倒是愣了,任由我抱了半晌,才淺笑一聲,慢悠悠地說:「元元,下回跟本王打個招呼,好叫本王有個準備。你這溫柔一刀,叫本王險些沒接住。」
想來也是,我與他把酒言歡,卻又說要取他性命,我對他避之不及,如今卻又投懷送抱。我猜,他看不清我。
看不清才好,我也看不清他。
景晏吩咐我鋪好被子,自己卻取了枕下的刀,沉沉地擱在遠處的桌子上。
我嚇了一跳,一時間忘了動作,定定地看著那把刀。
「看什麼?」景晏沖我擠了擠眼,半真半假地笑,「元元,本王也怕。本王也知道,你是真敢捅死我。」
他的玩笑話總是如此瘆人,讓人聽了也不敢笑。
三天之前,他也是這樣沖我擠眉弄眼,一副花花公子做派,說我是他的通房。
躲過了那一夜,這夜,也還是躲不過。
夜深,我躺在他身邊,不再那樣局促,反而一手挽著他的胳膊,一手握著他的手。
我細細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掌心。
送我入險境的是這手,救我於水火的也是。
打巴掌的是這手,給甜棗的也是。
我的把戲,這手招招接下,這手不過輕輕一撥弄,我便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我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卻四兩撥千斤,化於無形。
是我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才錯估了他,我本想探一探他的喜惡,看看如今他能對我縱容到何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