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對勁。
不對勁的還不止是她。
景晏連著三日不去上朝,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皇帝,都必有微詞。
細究起來,這三日,景晏冷落了兩房愛妾,卻迷上了一個通房。
這樣私密又不成體統的風流韻事,王孫貴族最是喜歡,消息不脛而走,不多時便會傳到晚芍郡主的耳朵裡。
景晏並不介意,他巴不得這故事傳得再離譜些,故事裡的他越荒唐,故事外的他才越安全。
而晚芍盛怒之下,難免犯蠢,要麼上門來興師問罪,要麼,就是像之前一樣,妒忌殺人。
她越是憤怒,越是不顧,景晏才越能揪出王府中的異己,排除更多旁人的耳目。
而這通房的丫頭是活是死,是元元還是木嬋,對於景晏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一切尚是我的猜測,可光是猜測,已令我恐懼萬分,因為即便我猜的都對,以我的身份,也依舊束手無策。
所以景晏才會那樣看我,那樣嘲弄又興奮,那樣輕蔑又期待。
他在玩弄我,可我說了,我要活下去,就不會做他的玩物。
第二日,景晏一天都在書房,到了晚上才回來,依舊是揮退了下人,隻留下我。
他沒再問我關於三日之限的任何問題,甚至是旁敲側擊的提醒,都沒有。
唯有第三日晨,他出門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最近大魚大肉,吃得人身上發膩,吩咐小廚房,今天備些清淡的小炒,不等晚上了,日落前就備好吧。」
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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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我沒藏住臉上的笑意,景晏本要走,卻又折回來,對我補了一句:「元元,你那點小心思都寫在臉上了。」
我怎能不喜!聽景晏這意思,應當是日落前就回來了,且他一回來,就會來找我!
抑或說,救我。
他走時是大清早,午後,貴客就來了。
來人衣著華貴,氣質驕縱,一臉的恨意,應當就是晚芍。
跟在她身後的,果然是木嬋。
我沒猜錯,她這次是真氣著了,竟然親自找上門來。說來也對,她一定想要看看這個傳聞中把景晏迷得昏頭轉向的丫頭長什麼樣子。
晚芍前腳剛踏進門檻,身後兩個婆子就關了門,一邊一個,像逮牲口一般將我按在地上。
「你就是那個賤婢?」晚芍從鼻間冷哼一聲,不可一世地看著我,「你可知我是誰?」
一想到我與元元便是命喪其手,心中便升騰起一股火來,燒得我心肝兒發顫。
我強壓下心中的不適,裝作怯懦的樣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賤婢,本郡主就是當今太後的外孫女,皇上的外甥女,晚芍郡主!」
「是……」我的後腦被人按住,臉緊貼在冰冷的地面上,倒讓我清醒了不少,「郡主息怒,奴婢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她再發出一聲冷哼,咬著牙,陰惻惻地問我:「你可知道兩年前,這王府裡有個跟你一樣的賤婢,是怎麼死的?」
她伸出手,手上掛著一枚水藍色的荷包:「這個,你可認得?本郡主一針一線,真心實意,王爺竟給了你這麼個賤婢!」
我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喊道:「奴婢認得!奴婢認得!這是王爺遺失的東西,王爺還說,這是郡主您贈予的,叫奴婢務必找到!可奴婢找了兩天也沒有找到,為此,王爺還責罰了奴婢!」
「你撒謊!」還不等晚芍說話,木嬋先沉不住氣,喊了起來,「你明明說這是王爺給你的,你才給了我!」
「木嬋,枉我同你姐妹一場,你怎能這樣血口噴人?」我說著說著便落下淚來,掙脫了婆子,哆嗦著指她,「你撒謊也要打個草稿!若真是王爺賞賜的,我又豈敢隨意送人?你也不看看這上乘的面料,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饒是我敢送你,你也敢要?分明是你偷的!」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木嬋顯然慌了,口齒不清地沖著我喊叫,「前天夜裡,我都聽見你喊了!喊得那樣大聲,還說王爺不心疼你,你也不嫌害臊!」
「郡主,晚芍郡主,不是的。」
「你……你!元元!你這殺千刀的丫頭!」木嬋是氣急了,她撲通一聲跪在晚芍的面前,抓著她的腿,紅著眼睛發狠,「晚芍郡主,奴婢親眼看見王爺扯爛了這丫頭一件衣裳,郡主,是奴婢親眼所見啊!」
晚芍倒還真讓她拱起火來,再度恨恨地看向我:「賤婢,你還真伶牙俐齒,這次又想了什麼說辭?」
「子虛烏有的事情,奴婢無從辯駁。」我卸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那裡,無力地說,「木嬋,她是恨毒了我,才要這樣汙蔑我,編出如此惡毒的瞎話來。」
我往前跪爬了兩步:「郡主,奴婢是王爺的通房,不假。可不瞞您說,王爺對奴婢並不中意,奴婢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若不信,您身邊也帶著婆子,拉奴婢去驗身就是。」
木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晚芍的眼中也有了變化,她們似乎都不相信我能有這樣的底氣。
事實上,這也是我最後的一步棋了。
破釜沉舟,釜底抽薪,若晚芍還是鐵了心要殺我,我依舊逃不過。
「你個賤婢,還敢詐我?」晚芍譏笑一聲,示意我身後兩個兇悍的婆子,「給咱們這位元元姑娘松松綁,拖進去,看看她到底是塊完璧,還是爛瓦!」
跟在晚芍身邊的婢女小聲提醒:「郡主,這要是王爺問責起來,未免不好收場。」
晚芍揚了揚脖子,瞥了那婢女一眼:「怎麼,你還怕王爺會為了這麼個賤人同我撕破臉嗎?」
得了她這句話,兩個婆子便像得了聖旨,一人拽住我的一條胳膊,拖死狗一般將我拖進了小臥。
我像案板上的魚肉,被粗暴地剖開,連帶著自尊也被撕裂,我幾乎咬碎牙齒,指甲狠狠地摳進皮肉,才不至於在這些人面前發瘋,或是咬舌自盡。
不知過了多久,我幾乎被抽走了半條命,才被兩個婆子拿碎布一裹,像扔紙人一般扔在了地上。
此刻,我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木然地看著婆子沖著晚芍微微搖頭,而晚芍咬緊了牙,回頭一巴掌將木嬋打得趴在地上。
「賤人,你敢欺騙本郡主!」
我貼在地上,看著木嬋同我一樣,像死狗一樣趴著,她的眼中全都是恨,死死地盯著我。
她還在挨打,而我裹在這些破布裡,身上撕裂一般地疼。
從這裡剛好能看到一點窗外,太陽依舊掛在天上,景晏呢?
景晏真會回來嗎?
耳邊猶是木嬋撕心裂肺的求饒與喊叫,喊了幾聲,聲音便弱下去,隻剩下血在喉頭含混的呼嚕聲。
我木然地低著頭,不理會殘破的木嬋,也不理會兇悍的婆子。
晚芍在看著我,像餓了三天的野狗,盯著一隻受了傷的幼兔。
鐺——
金屬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我抬了抬眼皮,是晚芍扔來了一把匕首。
「賤婢,你為了活命倒真費了不少心思。」她往前邁了幾步,將那把匕首踢向我,又說,「可你這張小臉,實在是叫本郡主放心不下。」
我知道她想要什麼,可我的臉不能毀,臉若毀了,我在景晏手中依舊沒有任何用處。
我緩緩地往前爬了一步,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抓了那把匕首,拔了刀鞘,餘下刀刃在手裡。
鋒利的刀刃貼在我滾燙的臉上,我閉著眼睛,口中喃喃:「奴婢明白,奴婢不給郡主添麻煩,不給郡主添麻煩……」
我用盡全力,手腕卻依舊哆嗦,不知我能拖延多少時間,不知晚芍能有多大耐心。
四周靜得出奇,仿佛隻剩我粗重的喘息。
「芍兒,你要將本王的府邸掀翻嗎?」
這聲音依舊含笑,景晏不疾不徐,不慌不忙,閑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跨了進來。
我手中的匕首卻應聲落了地。
好險!好險!
晚芍一愣,攥了攥拳頭,卻又不得不暫且擱下我,回頭沖著景晏作禮:「王爺。」
景晏輕笑,自始至終未曾掃過我一眼,他看著晚芍,意味深長地說:「芍兒,本王竟不知道你要來,若是知道,今日一定不走。」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全憑聽者自己琢磨。晚芍是瘋子,可不是傻子,聽了景晏的話,倒是先服了軟。
「是芍兒沒有規矩了。」
「欸,本王可沒有這個意思。」他頓了頓,又說,「你不來找本王,本王也正有事找你。」
景晏不等她問,假模假式地嘆了口氣:「你送本王的那個荷包不知落到了哪裡,本王房裡的丫頭最是個笨手笨腳的,找也找不到,本王早教訓了她一番。」
這話與我的說辭不謀而合,看來他終是幫了我。
可晚芍也不傻,她未必聽不出,這話是說與她聽。
「不是什麼稀罕玩意,丟了倒也無妨。」她瞧了一眼地上被打得半死的木嬋,對景晏說,「緣是這丫頭手腳不幹凈,竟盯上您的東西,芍兒才叫她長長記性。」
她拿出那個荷包,雙手遞上:「如今,物歸原主。」
這三言兩語,倒是將自己擇了個幹幹凈凈,可景晏是何許人也,自然是半個字也不會信。
他笑瞇瞇地接過,系在自己的腰間,順著晚芍的話頭,意有所指地說:「原來是這大膽的丫頭,本王竟不知道,芍兒,你真是好靈通的消息。」
晚芍一驚,還欲說什麼,景晏卻先她一步,搶著說:「這兩個婆子看著面熟,也是本府的老人了,手腳麻利,人嘛……也老實得很,既然芍兒用著順手,就帶走吧。」
晚芍讓他架在了當場,隻得硬著頭皮反問:「王爺,您懷疑我在您府裡安插眼線?」
若不是我此刻實在無力,保不齊真會笑出聲來——這蠢貨全然不是景晏的對手。
果然,景晏喟嘆了一聲,裝著語重心長:「芍兒,你這話說得令人傷心,本王是心疼你身旁沒有體己的人,知不知道?」
晚芍這會兒怕是已經氣沒了腦子,咬著牙,騎虎難下,隻得置氣:「好……好……既是王爺一片好意,那芍兒就收下。」
景晏笑意更深,幾乎是得寸進尺:「這個半死不活的,待會兒就找塊破席子卷了吧,沒用的東西,本王這主子當得不長眼,讓芍兒你笑話。」
這話簡直是擺明了罵她沒長腦子,若景晏不是王爺,這會兒怕是已經被她一刀捅了。
「這個半死不活的,我不管。」
「不成。」景晏慢悠悠地駁她,「這個,本王用順了手。」
晚芍急了,怒不擇言:「胡說!我已命人給她驗過身子!」
「晚芍。」景晏聲音不大,甚至很輕,聽起來卻更加瘆人,他一步步走向晚芍,緊盯著她,笑說,「晚芍,你想要的東西,本王高興了才能給你,你可不要作孽,自己把它弄沒了。」
晚芍喜歡景晏這個人,晚芍的家族也喜歡景晏這個王爺。所以晚芍才不敢在他面前胡來。
不胡來,她早晚是九王妃,可她若胡來,觸了景晏的逆鱗,景晏還真就能鐵了心,不娶她。
晚芍走了,走也走得盛氣凌人,雖是不情不願,還帶著兩個婆子。
木嬋隻吊著最後一口氣,口鼻中冒著血沫。
景晏邁過她,走到角落裡,靜靜地看著我。
我也隻是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