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瞬間,那麼多的赤焰軍兄弟,被陰川的血盆大口吞噬,屍骨無存。
有一個小兄弟,眉清目秀,十五歲,想來掙一份軍功,好回去娶他們村地主家的姑娘,他的嘴跟彌生一樣貧,他說那個姑娘太饞他了,把他攪得不耐煩,隻得答應娶她了,可為了不當上門女婿,他還是想出來賺一份家業,把姑娘娶回家。
有一個年紀大點的兄弟,濃眉大眼的,他說他有個娘子得了病,沒幾年活頭了,可他的娘子愛美,她多麼想要一副金耳墜,他買不起,聽說參軍後有一筆錢,他就來了,他想給他的娘子買一副沉甸甸的金墜子,想讓他的娘子在死之前顯擺顯擺。
還有,被老娘念叨得不耐煩出來參軍避風頭的不孝子,被老爹押來參軍的紈绔子……
昨夜大家還圍在篝火前烤雞吃,這一眨眼工夫,都沒了。
他們都是不起眼的人,左不過都是村裡頭隨處可見的阿貴、阿富、阿狗,再厲害些,可能就是城裡有錢人家不聽話的孩子,可他們都有心願,為了那份平凡得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心願,他們拿命去搏。
彌生在黑黢黢的山洞裡打火,可打了很久,也沒打著。
有人在黑暗裡忽然說,「我想起來了,這裡像不像陰川?老人家都說,陰川隻有去路,沒有回路。」
就算他們避過了這一劫,他們還是要在這陰川等死。
隻要走出去,陰川就會再次地動山搖。
有人黯然道:「昨晚的烤雞,我隻吃到個雞屁股。」
早知道,打上一架也要搶個雞腿來吃啊。
有人嘁聲道:「你就那點出息,我的錢還沒寄回家呢。」
有人不耐煩道:「就隻知道錢,俗不俗,老子剛寫了家書報平安,倒了血霉,早知道就晚點寫了。」
不是怕死,是怕那個惦記的人失望,是怕活著的人過得不好。
彌生掉過頭,沖他們幾個罵罵咧咧:「都他媽給我閉嘴,你們要死,老子可不陪你們死,老子還要回去娶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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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生罵得毫無底氣,隻是他身為主將,就算等死這一刻,也得安慰其他人。
誰他娘不想活著回去啊,他也有個啞巴姑娘在等他啊。
過了兩天兩夜,他們已經絕望了。他們嘗試過出去,可是隻要腳一沾到外面的地,立刻聽見轟轟的巨響,他們隻得把腿縮回去,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隻不過是多活一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掉。
就在絕望的時候,彌生聽見了龍驤將軍的聲音,那是遙遠、渺茫的聲音。
有人來救他們了。
山洞裡的其餘人,對著山洞外瘋狂吶喊。
彌生趕緊叫他們閉嘴,聽著聲響,那是在陰川以外的地方傳來的,還沒入陣。
既然知道這是條黃泉路,就無謂犧牲更多的人來了。
可是求助聲已經傳遞出去了,龍驤將軍,還是來了。
龍驤將軍知道這是陰川,人間黃泉路。
他師傅告訴過他,陰川至今無人能破。
他問過為什麼,那麼難嗎?
他師傅說,既然知道去了可能要送死,那也就沒有人傻到去冒這個險了。
可是龍驤將軍是那個傻子,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想自己一個人進去。
陰川裡,雲雷滾滾。
接下來會面臨什麼。未知,死亡。
他不是沒有猶豫,他的腳剛踩到邊界線,又退了回去。
他走之前,阿懿的眼淚把他胸前的衣襟都濕透了,她哭得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她還一直吻他,吻得他心顫。
他害怕她蹙眉頭,害怕她掉眼淚,害怕她失望。
他答應過她,以後要給她撐腰,不讓別人欺負她了。
他是一個有妻兒的人。
他的命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命。
他向她承諾過,不冒險,要在春天的時候回去,或許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出生了,那會是個很棒的春天,阿懿會很高興的。
那時候,他們可能可以暫時歇一會,暫停一切紛爭,去安平島上,把釀的梅子酒喝了,給枇杷樹澆澆水,晴天的時候,看日出日落,看星光藍海,陰天的時候,就聽雨打芭蕉,相擁入睡好了,流年那麼長,怎麼揮霍都可以。
陰川裡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有人說,或許是聽錯了,去別處找找。
是啊,沒有聲音了,就當作從來沒有聽見過。
誰不自私,自私有錯嗎?沒有錯啊。隻是要活著而已,為了愛的人活著。
沒有人能因為一個人想活著而譴責他。
可他做不到,他無法挪開半步。
他沒辦法看著並肩作戰的戰友,在絕望中等死。
他可能也會死,可是起碼,陰川裡的人知道,他們沒有被放棄。
這就夠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
為了那麼一丁點兒希望,搭上一條命。
沒有誰的一生不需要做抉擇。
你明明知道,怎麼選都是錯,可是你不得不選。
陰川埋了無數屍骨,可是沒有記載屍骨生平的墓碑,邊界隻有一座無字石碑。
龍驤將軍的臉都叫濃霧掩住了,望不見神情。
他把手停在石碑上,沉聲下令:「兩天後,如果我們沒出來,你們就離開,按照原定計劃作戰。」
那是不悲不喜的聲音。
身為一個主帥,任何時候,都要有篤定的力量。
他不能泄露半分不舍留戀。
這一次,他對不起阿懿了。
他冒險了。
她能不能原諒他呢?
她生氣沒關系,不原諒他也沒關系,但是希望她不要難過。
他踏進陰川,那一刻忽然記起來,他還沒給孩子起名字。
麒麟軍已經到遼城了,準備跟龍驤軍、赤焰軍匯合。
可季臨淵被告知,龍驤將軍和赤焰將軍被困陰川。
季臨淵低頭摸著手上的凍瘡,冷笑一聲:「安和煦,真是個蠢貨。」
安和煦,愚蠢到拿命去祭奠他那點可憐的情懷。
很快他就可以凱旋而歸了,安和煦又在這個時候死了。
一切都是按照最有利他的情形發展的。
他死了,沈嘉懿又會回來了。
西陵朝還是那個和平的王朝。
季氏,仍是風光無限。
這糟糕的一年,發生的事情,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就像往池塘裡投了一個石子,起初漣漪蕩漾,可後來,水面還是會平靜如初。
遼城又下起了鵝毛大雪,嗚幽幽的北風呼嘯著,這應該是這個凜冬最後一場大雪吧。
季臨淵提一壺酒,一個人在雪裡,喝了很久,走了很久。
天地一色凈白。
他的一個季氏族人找過來,請示他,凱旋之日是否就是屠戮龍驤軍之時。
趁著這個時候,龍驤軍群龍無首。
都是政治漩渦中的人,不擇手段,背後捅刀子,都是司空見慣的。
季臨淵拿那雙琥珀澄碧的眼去望那個族人,看得那個人寒毛倒立。
他寒徹徹笑道:「什麼時候起,卑鄙成了我們季氏向上爬的通行證?」
他說著,把手上的酒壺往不遠處的潭面砸。
寒冰並不頑固,叫他這麼一砸,頃刻蔓延出無數細細的裂縫。
那個族人還想勸他,可季臨淵直接給他定罪,以擾亂軍心之罪,判了個斬首示眾。
季臨淵從來不否認自己卑鄙,隻要能往上爬,隻要能護住自己想守護的人,什麼手段他都使得出來。
可他也不是生來就卑鄙的。
他也曾經是個光明磊落的翩翩少年郎。
他也曾經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隻是可惜,那樣的他,什麼也守護不了。
出走時是少年,走到半路,面目全非。
但是,這麼卑鄙的他,還是存有一絲底線。
最起碼,在異國的戰場上,不能對自己的同胞下手。
甚至於,他還想救戰友。
不是救安和煦、彌生,僅僅是救保衛山河的戰友。
當然,他還是想殺安和煦的,可是不是現在。
季臨淵一個人的愛恨情仇,在國之大義前,暫且擱置了。
春天到了。
西陵贏了。
軍隊凱旋歸來。
滄水兩岸的百姓,普天同慶。
許多人等到了他們的親人,愛人。
沈嘉懿母子等到了安和煦,阿鶯等到了彌生。
隻有一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凜冬裡,把屍骨葬在陰川裡了。
季臨淵也闖進了陰川。
他認為這是他平生做過最愚蠢的事情,確實是如此。
闖進去的時候,風平浪靜,安和煦破了陣。
安和煦雖然破了陣,可負傷累累,赤焰軍殘部,多日未進食,也根本走不動。
季臨淵自己出去叫人來。
因為不耐煩還要跟安和煦他們說話,季臨淵叫人帶著他們走,自己一個人走在後面。
可是還沒出陰川,有流螢吸引了他,那是紅色的流螢,在冥冥陰川裡,影影綽綽。
他忽然想起來,沈嘉懿總是喜歡在夏夜裡撲流螢,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過紅色流螢。
他這樣一想,沈嘉懿忽然就出現了,出現在冥碑前,她是十六歲時候的模樣。
她穿著白裙,支著下巴,仰臉對他笑:「臨淵,別走,陪我。」
季臨淵沒走出去陰川。
番外(一)
「臨淵,別走,陪我。」
他們的見不得光的愛戀,在黑暗裡,熱烈赤誠地滋長著。
是在菩提樹旁的莫邪宮,祭祀神佛的地方,她在這裡求他。
宮門落了鎖,高高在上的銷金神佛望著他們這對深淵裡的年輕情人。
她赤足走到他眼前,足腕上的鈴鐺泠泠地搖曳,雲鬢上的步搖也裊娜地輕顫著。
他手心還握著劍,劍鋒滴答滴答直往下淌著血。
血花濺落在磚紅地磚上,綻放出一朵朵,在黑暗裡蕩漾絢爛的紅蓮。
她走過來,踩過地上瑰妍艷麗的血色紅蓮,一雙剔透玉足,也浸紅了。
他們在這神殿裡約會,有人來刺探,他見她,順便殺了人,給劍喂了血。
她豐瑩的手臂,已經勾上他的脖。
她一雙玉足踩在他烏靴子上,踮起腳,紅冶的唇描著他的唇,「臨淵,我害怕。」
他單手託住她,把她抱到身上來,隻是還要分出一隻手,擎著劍。
他輕輕含著她的唇,啞著聲說:「不怕,來多少人,我就殺多少人。」
她似乎有些心安了,又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前。
春衫薄,她後頸上紅色系帶扎了一個蝴蝶結,垂下來春柳似的柔軟絲帶,恰好拂在他的手背上,悄悄地、癢癢地撩撥著。
她的柔軟高聳,也緊緊貼著他。
他垂下眼,沿著她纖脆下頜吻上巍峨的雲鬢,胡亂地也吻上她耳邊細細簌簌的流蘇。
「臨淵,你別走,好嗎,我總是做噩夢。」
她已經依賴季臨淵很多年了,從小就依賴,雖然明明知道他是季氏的人,可她還是無法戒掉,依賴季臨淵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