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稀薄的一點金光落在大地上,地面濕漉漉的,沿街的垂柳透著水的綠。
有一道彩虹,疏朗掛在天邊。
長公主很久沒見到彩虹了,五彩的、絢爛的彩虹,她正仰著臉看。
那遙遙天際的彩虹,讓人仰望得脖子發酸,看久了,眼睛也會發疼。
然後,她就聽見安狀元篤定地說:
「長公主,你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差,換成別人,不見得做得比你好。」
長公主怔住了,所有人都指責長公主,囂張跋扈,心狠手辣。沒有人說過,她沒那麼差。
她對這個世界早就失望了,包括對她自己,她活著,早就不是她了,她可以抵御無視所有的傷害,千瘡百孔的人,再多一些暗箭冷刀,也沒關系的。
可是,她無法抵御溫柔和關懷,那隻會讓她對生命有眷戀。
她望向他。
他溫柔地望著她。
像江河盡頭冉冉升起的初月,像無邊曠野馳而不息的清風。
她把指甲掐進掌心裡,她要提醒自己,安狀元沒那麼簡單,他說這樣的話,或許也是溫柔的陷阱。
她對付一個季臨淵已經很累了,她很難再去對付一個安狀元。
這一切已經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了。
她想得到安狀元,沒那麼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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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下心去,安狀元想要什麼,他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什麼。
雨停了,她該走了,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做,直接攤牌嗎?
她愣愣地伸出腿去,差點一腳踩在水窪上,安狀元把她拽回來。
她正要仰頭說他,他也要低頭看她,他們的唇,輕輕地碰在了一起。
長公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在雨後初霽,在一個避雨的房檐下,接吻了。
最初隻是輕輕一碰,安狀元的眸色就深了,他的臉也開始紅了。
安狀元輕輕攬住長公主的腰,吻住了她,不讓她離開。
他想要什麼。
難道,他也跟季臨淵一樣,饞她的身子。
長公主的腦袋發懵,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切都好辦。
權色交易,很簡單。
她被吻得胸脯起起伏伏。
他也喘息不止。
他的胸膛上,有振翅欲飛的白鴿在一拱一拱的,撓得心也幾乎要蹦出來了。
他滾燙的手木訥地扶在她的細腰窩上,隻是半點不敢再逾越雷池。
長公主的唇,太誘人了。
他舍不得放開。
想沉淪。
她終於推開了他,她怔怔地撫著唇,心口跳得很厲害。
她該回去了,可是安狀元說,地面上都是泥窪,她的鞋會臟,他背著她走。
她發現,安狀元在她面前,已經變得很有勇氣了。
他不再那麼羞澀靦腆了。自從水月庵接過吻後,他好像,變了。
儼然一副話事人的模樣了。
長公主覺得,她之前是被他騙了,這位安狀元,本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安狀元背著長公主走,要避著水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長公主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輕輕問:「我重嗎?」
安狀元說:「還可以再多吃點。」
長公主偷偷笑了笑,他們走過一株垂柳,幾條柳枝倒豎下來,長公主在安狀元的背上,摘了幾根嫩葉,又走過杏花樹下,她又採了一把花,走了半路,攥著一手的嫩葉和春花。
她悄悄地,把嫩葉插在安狀元的發上,把漂亮的花別在自己的耳朵後。
有人架了個泥爐在賣烤薯,輕柔的春風把香味吹過來,長公主聞到了,她拍一拍安狀元的肩膀,「安狀元,我要吃烤薯。」
安狀元說「好」。
他們在路邊吃烤薯,臉上、手上都沾了灰。
長公主吃得很專心,一邊吃,一邊舔指尖。
安狀元吃得不是很專心,他忙著替她剝皮,忙著替她擦臉、唇角、指尖上的灰。
長公主吃得很滿足,心情有些好。
她亮著眼睛看安狀元,他吃東西慢條斯理的,看得人賞心悅目。
咦,安狀元唇角也沾了一點灰,長公主微微一笑,伸出指腹去,要幫他揩。
忽然一陣馬驚聲,安狀元馬上把她帶到懷裡避過。
長公主定了定神,剛要同安狀元說話,忽然聽見季臨淵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長公主和安狀元,真是有閑情逸致。」
她望過去,季臨淵騎著白馬,居高臨下望向他們。
雖然在日光下,可他的目光,似淬了寒冰,盯著她,好像要把她千刀萬剮了。
他在警告她。
長公主高興的聲音冷了下去,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首輔大人也很閑啊。今天休沐,不用陪夫人嗎?我聽人家說,孕婦比較敏感,需要陪伴。」
季臨淵的臉,冷沉得叫人害怕。
安狀元並不知道長公主和首輔大人背後的交易。
他隻知道他們在朝政上是水火不相容的,他隱約覺出了長公主不高興,見到首輔大人後。
他站到她面前,以一副保護的姿態。
安狀元對首輔大人微笑道:「首輔大人,我們還有事,告辭了。」
說著,安狀元就牽著長公主走了,他握著她的手,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她的手就發冷。
安狀元默默地摩挲著她的手,希望她暖和一些。
長公主又不高興了,季臨淵的出現,總是能提醒她,她多麼不堪。
她甩開安狀元的手,冷聲道:「我自己回宮,你不要跟著我。」
如果安狀元知道,她和季臨淵有染,和一個有婦之夫有染,他還會說她沒那麼差嗎?
不可能的。
或許安狀元也想要她的身子,可是,他一定不會接受一個,殘花敗柳。
就連水月庵的女尼,都比她幹凈。
長公主狼狽地跑回宮了。
首輔大人把手裡的韁繩勒得發狠。
他很久沒看到沈嘉懿那樣笑了,那是十六歲的沈嘉懿。
他看得明明白白。
沒有人可以搶走他的沈嘉懿。
首輔大人,想殺了安狀元。
十二
首輔大人來的時候,夾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氣。
長公主正在銅鏡前卸妝,她在鏡子裡看見身後的首輔大人了。
她剛從鬢發上摘下來淋過春雨的杏花,心情是愉悅的。
可是鏡子裡出現的首輔大人破壞了她的心情。
長公主把手心上的杏花慢慢捻碎,扔到腳下,又對著鏡子,嘴角一撇,一翹,輕聲道:「首輔大人,好兇啊,我害怕。」
她說著害怕,可面上隻有沉沉的冷笑。
首輔大人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長公主先發制人,他一時啞然。
她說他兇,他望向鏡子。
鏡子裡的他,神情可怖,面目猙獰。
鏡子裡的她,原本是恬靜地微笑著的,一見到他,那微笑就變成一抹冷笑。
他心中一凜,幾時,他們成這樣了,隻有對峙、冷漠、仇恨。
他把臨到嘴邊那些怒氣騰騰的話壓下去。
沈嘉懿打小就很記仇,很小心眼的。
他不應該跟她計較的,他不該對她那麼兇的。
很快,破裂的一切都可以慢慢復原的。
那位她惦記的安狀元?到時候殺了就好了。
誰也不能斬斷他們的羈絆。
他克制住怒意。
他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她,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處。
深凹的鎖骨處盛著迷醉人的香。
他悶聲說:「沈嘉懿,不要跟別人好,你答應過我的。」
長公主伸手撫摸首輔大人的臂彎,她的指尖流連在他袖口刺金的凸紋上,笑得妖嬈:「首輔大人,你記錯了,我隻是答應你不跟別人上床。」
季臨淵斂眸不語,他低頭在她頸窩處輕輕吮吸,落了個紅艷艷的印子。
就像印戳,宣示自己的主權。
首輔大人,佔有欲太強。
長公主望著鏡子裡親昵的他們,笑容更冷了。
他忽然說:「沈嘉懿,你生辰快到了。」
長公主是在春天出生的,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春天。
她漫不經心,把發上最後一根簪撥下來,一頭烏鴉鴉的發壓下來,堆在肩上,幾乎要把她纖弱的肩都壓垮了。
她面上沒有多餘的高興神情。
生辰,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
沒人對她的出生有所期待。沒人為她的存在感到高興。
長公主冷淡一笑:「哦,是嗎?怎麼,首輔大人,有什麼禮物要送給我這個情人嗎?」
「有。」
她毫不期待,「哦,什麼?」
季臨淵答她,「阿年,快醒了。」
長公主手中的發簪跌落在地,她杵在原處怔了好一會兒。
就像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人,忽然看見光了,看見希望了,一時半會,還適應不了。
隔了一會,她忽然莽莽撞撞地掉過身來,雙手緊緊掐住季臨淵的手臂,掐得發緊。
她的聲音一抖一抖的,抖得像篩子,下頜也在微顫著,話也說不利索了,她那雙烏漆的眼死死盯住他,「季臨淵,不要騙我。」
「季臨淵,我要去見他。」
他的手臂都被掐紅了,可他不覺得疼,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滿心依賴他。
隻要阿年還在他手裡,她就離不開他。
隻要阿年醒過來了,就能把時光拼湊成他們未決裂時的樣子。
他們都會回來的。
季臨淵擁住她,他吻她光潔的額頭,「好,我陪你去。」
羅剎城是她的噩夢,也是他的噩夢。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去。
她順從地說好,任由他擁抱著。
她靜靜把臉埋在他胸膛前。
他根本就是信不過她。
他一起去,無非就是防備她,這樣她就沒有機會把阿年救出來了。
她們姐弟,將永遠受制於季臨淵。
她不動聲色地把指尖遊離到他的脈搏上,他的脈搏跳動得仍然強健有力。
不對,這不對,她煞白了臉。
季臨淵察覺到了,她按在他脈搏上的指尖,在發冷、發顫。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鬢角,上面還沾著杏花香。
他望著鏡子裡相擁的他們,他擁抱的長公主,沒有一刻不想殺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