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狀元愣愣道:「求什麼親,我隻是要錢,送人的。」
安母啊了一聲,安父也凌亂了,幾個意思?
敢情,這兒子,是要把家產都白送人嗎?
所以,他們白高興了?
傻兒子還是那個傻兒子。
一個子兒都不會給的,除非他娶媳婦。
於是,安狀元連續幾天,一下值就把自己鎖在書房裡。
終於有一天,他去賭場了。
法度未禁賭,長公主的賭場照樣營業。
南風別苑被封了,長公主決心要把賭場做得風生水起。
於是,長公主這幾日親自去賭場,下場當莊家,親自搖色子。
輸在長公主手裡,心甘情願,贏了長公主,那能炫耀一輩子的。
一下子,全永安的有錢人、沒錢人,全都轉戰賭場了。
長公主故技重施,設入場券。
長公主還順帶,在賭場內,設了酒樓、廂房。
賭累了,去吃吃免費的美食佳餚,去睡一覺,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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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完了,繼續賭。
怕你沒錢了,伙計會拉著你,說,兄弟,我看你也是個老實人,這樣吧,哥借你點錢應應急。
好家伙,錢沒了還有錢,不怕你輸不光,這是一場與惡鬼的交易。
終於,伙計盤算著你的家底都輸光了,押著你回家去了,拿你的房子田地,甚至妻子做要挾。
這是一個,你一跨進去,就出不來的深淵了。
賭,贏了一夜暴富,輸了傾家蕩產。
誰都以為,我隻是去摸一把,就一把,贏了一點小錢,就走了。
這回走了,總有回來的時候。
賭場永遠不怕沒有回頭客。
人就是這樣,貪,欲壑難填。
安狀元出現在長公主搖色的那一桌前。
長公主將手上的骰盅放下,慢騰騰地掀起眼簾看安狀元。
他不屬於這裡,一身青衫,幹幹凈凈地站在那裡,與賭場的光怪陸離格格不入。
她的唇角綻放出一抹笑:「安狀元,也想賭一把嗎?」
長公主想給安狀元一個教訓,叫他知道世道險惡,人心叵測。
賭場裡,有人笑,有人哭。
魚龍混雜,氣味很難聞。
男人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
安狀元的眼裡隻落著一個長公主,她把外袍扎了一個結,橫扯在半腰間,一隻腿支稜起來,踩在一張凳子上,挽著袖子,露出來半個細嫩雪白的胳膊,上面一朵曼珠沙華,花蕊吐露的色澤野蠻生長,直蔓延到手背來,給人錯覺,仿佛一碰上她的手,那花藤會迅速把你纏繞上,讓你也成為毒花的俘虜。
安狀元望著長公主的眼睛,朗聲答道:「賭。」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客官,都圍過來了。
誰不知道新科狀元潔身自好,高風亮節。
有幸能目睹,新科狀元從神壇摔落的樣子,那可太有意思了。
長公主握著盅,盯著安狀元,翹著纖纖蘭指,搖了起來。
她也很期待,看到安狀元哭鼻子的樣子啊。
這種心思,大約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那麼幸福、那麼優秀,有一天,你得到一個機會,把那個幸福的、優秀的孩子拽下來,讓他變成跟你一樣的人,那多棒啊!
不幸,就一起不幸好了。毀滅,就一起毀滅了。
省得安狀元天天讓她覺得自己很慘,大家都在深淵下,就不會覺得難為情了,對不對?
圍觀的人很嘈雜,安狀元很專注地聽著。
長公主一個花手,落定了,她的手按在盅頂,紅冶的唇微啟:「安狀元,大?還是小?」
隻是二選一,有一半的機會搏。燙金的字,在桌面上發著光。
安狀元把所有帶來的銀票,放在赫赫的「大」字上面。
長公主再問他:「不再考慮考慮嗎?」
安狀元斬釘截鐵道:「不用。」
咦?為什麼覺得狀元郎胸有成竹的樣子,圍觀的人蠢蠢欲動了,聽說,這位狀元郎,是三元及第,是個天才,或許,狀元郎有不為人知的本事呢。
馬上有人喊:「我也全壓大。」
於是陸續,連疊聲,此起彼伏的押注聲,「我也」,「我也」,「大......」
全場買大。
賭狀元爺一把。
長公主站在陰霾裡笑,最後再看一眼安狀元,「安狀元,他們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如果輸了,你名聲掃地了。」
安狀元的額頭,沁著薄薄的汗。
他那白凈的臉上,被熱氣蒸得有些紅了。
他說:「長公主,這一把,隻有我們兩個人賭,別帶別人。」
圍觀的人惱了,不願意。
憑什麼?有錢一起賺,你還不讓人沾光了咋的。
長公主卻一揮手,「別人都給我滾,這一把,隻有我隻跟安狀元。」
她支著下巴,側頭看著他笑,那是誘人進地獄的,蠱惑的笑。
全場靜寂。
長公主開盅,全場嘩然。
都以為安狀元是個王者,誰知道,是個渣。
安狀元,輸了個精光。
圍觀的人對安狀元一片嘁聲。
長公主十分痛快,禁不住拍著掌,笑起來:「安狀元,你輸了。」
她想在他臉上找到懊惱、頹喪的神色。
可沒有,半點也沒有!
這個書呆子!輸了錢也一點反應也沒有,何止沒有。
他反倒笑吟吟地說:「長公主,是我輸了,你贏了。」
他很喜歡長公主此時此刻掛在臉上的笑容,那很張揚的、明亮的笑容。
他輸了,她是真的高興。
他也高興。
長公主又惱了,他憑什麼那麼平靜。
長公主朝邊上的一個伙計使了個眼色,那伙計立刻湊到安狀元面前,道:「狀元爺,別灰心,再玩幾把,輸的就全都回來了,錢我這有,您不必掛心,盡管玩,玩他個盡興,不枉來一趟嘛......」
可是,安狀元拒絕了。
他又不是真的來賭的。
長公主奸計未得逞,氣得摔盅,轉身就上樓去了。
安狀元也該走了,轉過柱子,有人領著妻女在典賣,年輕的妻女在號啕大哭。
安狀元轉過身,問伙計借了很少的錢,賭了幾把,贏了剛好夠用的一點錢,幫忙把人贖了,把錢加倍還給伙計了。
伙計目瞪口呆,有這本事?
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別人搖色的時候,這位狀元爺很專注地聽,他根本就是會聽色。
所以,狀元郎根本就不可能輸。除非,他想輸。
伙計把錢摟緊了,生怕安狀元再跟他借錢,那他能把賭場賠光了,會被長公主打死的。
伙計連忙打起精神,捧上真摯的笑容,歡送安狀元。
可別來了。千萬,千萬。
七
長公主一個人走出賭場。
天黑了。
疏落幾隻黑鴉,烏壓壓從頭頂掠過。
長公主垂下眼,狠力地搓著手背上的花色,或許,她可以去一趟羅剎城,看一眼沉睡中的阿年。
有人叫住她,「長公主。」
誰會在夜裡叫她呢?她以為隻有陰間的鬼,或者,人間的鬼呢?
她循著聲音,轉過身去。
安狀元站在街口,明朗朗地望著她笑,他的身後,恰好千家萬戶的燈火依次亮起。
自從阿年昏睡以後,她在夜裡行走,都覺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
不知道為什麼,就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活在人間。
長公主疲憊地問:「你還來做什麼?」
也不知道安狀元,是怎麼長大的,有一顆抗打壓的、堅強的、執著的心。
安狀元靦腆笑道:「恰好路過,」說著,又指了指手上的食盒,輕聲問她:「我娘親手做的甜糕,長公主,要嘗一下嗎?」
快要清明節了,西陵朝的人家,會開始做一些甜糕,祭拜亡靈。
其實,人們自己想吃甜糕,可是大人總不能貪吃的,所以就說,讓亡靈也回人間吃一口甜食吧。
她在季府吃過,在宮裡,沒有人會做這個民間的小吃,也不是,隻是沒人做給她吃。
她躊躇不前,她餓了,或許是頭頂掠過的烏鴉叫得太悽涼,或許是長街的燈火太明亮了。
長公主走到安狀元身邊,她指著食盒,理直氣壯道:「我要一塊。」
安狀元豁地一下笑開了,或許是覺得太過放肆,笑到一半,又稍微收斂一些,可唇角的笑痕還是很深。
他們在一堵墻下吃甜糕,墻上野剌剌燒著春花,暖香湧動。
長公主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抬眼看安狀元,他在看著她吃。
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像什麼呢,她想起來了,像她屠城那夜,抬頭看的,天上的月。
她認真地嚼著每一口,嚴肅地同他說話:「你娘做的甜糕,好吃。」
他怕她噎著,給她遞水,皺著眉叫她吃慢點。
今晚的夜,皓月當空,他們都坐在光裡。
借著光,他幾乎能看到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長公主,比他小一歲,她今年十八歲而已。
隻是人們常常會忘記,長公主隻是個十八歲的姑娘而已。
長公主問他:「你家,住在這附近嗎?」
安狀元淡淡笑道:「不遠。」
不遠,也就一個城東一個城西。
長公主怎麼可能不知道安狀元住在哪裡呢。
他可是有玉玦的人,從他踏進永安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監視了。
她沒有說話,默默吃著甜糕。
甜糕吃到肚子裡,暖暖的,熱熱的,甜甜的。
她忽然悄聲說:「你以後,別來賭場吧。」
安狀元從善如流,點點頭。
長公主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來,這位安狀元或許有點喜歡她,可能是他的世界裡,沒有遇到過像她這樣的人,所以覺得新鮮。
但這隻是剛開始,人們剛認識的時候,總是好的。
他喜歡她,這對她是好事,對他是壞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就算她再不濟,也稍微有那麼一點兒,動容。
可轉念一想,他可是把她的南風別苑都給封了,她虧了那麼多錢,吃他幾塊甜糕,也算平了吧。
想到這裡,她就心安理得了。
她舔舔唇角的糖屑,開始琢磨,怎麼騙他的玉玦呢,兩年之後,他肯定已經把她都看透了,那時候再下手,會不會來不及。
怎麼不違背和季臨淵的誓約,又能騙到安狀元呢?
她暗中瞟一眼安狀元,他託著下巴,在月光中靜靜看她,他的目光,很溫柔。
她笑著拿手肘碰他胳膊,「聽說你家是永南城的,我聽人家說永南城的人娶媳婦,都要送新娘一塊傳家玉,有沒有這回事啊?」
安狀元紅著臉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