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狀元領著一隊兵馬,手持火把,佩戴兵械,颯然闖進去。
安狀元雖初出茅廬,做事有章法,一令之下,一鍋端,在場一幹人等抱頭面壁跪下,痛哭流涕,悔之晚矣,其中不乏名流貴族。士兵盤詰,核對戶籍,錄證詞,拿贓銀,對數目,一切很順利,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一兵來請示:頂樓上,有一屋鎖著,據說,是長公主在內休息。
安狀元愣了愣,雷厲風行的章法落了破綻,說話也亂了方寸,「長,長公主?」
他把士兵叫回來,「都不準去打擾長公主,本官自己去請。」
安狀元走到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抬手要敲門,手懸在半空,撤回來,扯直衣領,理了理官服,袖口有很細微的褶皺,他仔細抻了抻,方輕輕敲了門。
沒人答應他。
他暗覺納悶,又鼓足勇氣,輕聲喊:「長公主?」
仍無人應他。
門縫裡鉆出來白色煙霧,安狀元臉都唬白了。
當下自己就撞開了門,闖了進去。
進去,是另一個昏昏世界,一個煙霧繚繞的世界,誰在岸邊,撩撥水,凌凌的水聲。
窗戶正對著門,門一開,乍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著灌進來,重重疊疊白色輕紗此起彼伏,似掀翻水浪,安狀元一路撥開煙霧、輕紗,見到了長公主。
正在沐浴的長公主。
她光裸著背脊,水欲遮半掩地籠著朦朦朧朧的胸乳,看不清,隻是波浪起伏,綿延,在水下一晃一晃地,晃得像圓月,託在雲影裡的,圓月。
長公主雙手交疊著,疊在桶沿邊,下巴擱在手上,一雙眼水霧朦朧,安靜地看著闖進來的安狀元,沒有笑,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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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束陽光,闖進來,就把煙霧都驅散了。
安狀元站在那,如箭穿雁嘴,鉤搭魚鰓,他說不出半句話,腦子裡嗡嗡的。
要等這位安狀元說話,可能水都要涼透了。
長公主終於先說話了。
「呆子。」
安狀元那個被雷擊中的勁兒,才緩過來。
他迅速轉過身去,閉上眼,心跳如鼓擂,震得耳朵都要聾了,瘋掉了。
可還聽得分明,長公主從水裡站起來了,水嘩啦啦的,甚至有一些,濺到他手背上了。
那是燙人的水。
又是窸窸簌簌的穿衣聲,安狀元控制不去想,可是水光中的圓月,水霧下的眼睛,都在望著他。
他試圖壓住那些活色生香的畫面,在心裡念起書來: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
「安狀元........把外衣遞給我。」
她的外衣,掛在他的眼前。
他哪裡還記得住書中的教誨,就聽她的話,走上前去取。
那漂浮著的香氣,不由分說地,一下子把他包圍了。
他閉著眼,不敢回身,往長公主方向倒退著走,心算著差不多了,遞過去。
長公主在他身後輕聲笑了起來,接了過去。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同他說話,「安狀元,你熱嗎?」
安狀元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長公主又低聲說:「可是你的指尖,很燙。」
安狀元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長公主又問:「你來這做什麼?」
長公主明知故問,可安狀元哪裡知道,他認真回答她:「南風別苑做不法營生,我來查辦的,你以後別來了,這裡不是好地方。」
長公主穿好衣服了,慢慢踱步走到他眼前,才看清楚這會他還閉著眼。
真是個呆子。
她把他遮眼的手撥下來。
問:「什麼不法營生,安狀元,說說看。」
這可把安狀元為難住了,他隻得訥訥地說:「你不知道的好,總之,別來了,好不好?」
長公主差點笑出聲來,他還以為她是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呢。
是她一手打造的這個銷魂窟,她能不來嗎?
可她還想逗他,難得,遇上一個這樣,奇怪的家伙。
「你不說,我就願意來。你告訴我了,我知道壞處了,就不來了。好不好?安狀元。」
她也學會說好不好了,對著安狀元。
安狀元皺著眉,斟酌了許久,「這是一個騙錢的地方,到處都是騙子。」
長公主想了想,安狀元也不是傻得徹底,她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那怎麼處置呢?」
安狀元說:「查封,扣押,財產充公。」
長公主撣了撣衣裳,沒有作聲,慢慢走了出去。
長公主生氣了?
他急忙跑上去,拉住她,「怎麼了?」
長公主嬌笑道:「安狀元,這家店,是我開的。」
安狀元擰緊了眉頭,他以為她在說笑。
可是長公主繼續笑著說下去:「安狀元,你要與我為敵?還是為友?」
她那雙燦燦的眼睛凝視著他,安狀元答不出話來。
長公主輕笑一聲,仿佛在笑自己,也仿佛在笑他:「我說過,你並不認識我。安狀元,我們,還是為敵吧。」
六
她說著,沉下眉眼,抬手撥開他捏住她袖口的手指。
深淵裡的人,懼怕陽光。
那隻會暴露一切陰暗,光明才是最殘忍的。
安狀元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他斂著眉眼,那雙幹凈的眼睛望著她,問:「你缺錢,對不對?」
狀元郎是靠實力考上的,看問題嘛,總是一針見血。
長公主淡淡一笑,偏頭看著他:「維持長公主的體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狀元,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她應該拂袖走的,為什麼還站在這裡,跟這個呆子瞎聊呢。
安狀元默了默,低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隔了一會,抬頭對她鄭重說道,「我知道了。」
長公主以為事情有轉機,難道狀元郎,這麼好騙?
她笑吟吟問:「你不封南風別苑了嘛?」
她心情有些好,向他走近一步,很近地看著他。
安狀元還是那個安狀元,臉又隱約紅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想看別處,可是一低眼,就見她胸前的大錦荷花被勒得鼓脹脹的,撐滿了,像盛夏開得正艷的模樣。
他的耳朵也燒了起來,隻是強撐著,把眼飛向其他地方,看門也好,看桌也好,總之,不能看她。
「封,是要封的。」
長公主惱了,厲聲道:「說到底,你還是要跟我作對。」
「我不想跟你作對。」
長公主盛威之下,安狀元講話還是不緊不慢,溫溫柔柔的。
長公主哼道:「那你什麼意思?」
「這個營當不好,別做這個了,好不好?」
這位安狀元真是不可理喻,他憑什麼以為他一句好不好,就能說服人了,他憑什麼。
長公主被他慪到了,手負到背上去,來回踱步,走幾步,就回過頭來,拿手指頭點住他,手尖顫了幾下,竟然說不出半句話。
安狀元垂著手,眉眼乖順,渾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隻是等她說話,他甚至都不知道這應該叫作長公主的訓話,說和訓,是截然不同的。
長公主氣極反笑,搖了搖頭:「我問你,這個營當,怎麼不好,有買有賣,大家各取所需,這怎麼不好,我沒搶沒偷沒殺人,怎麼不好,你說說看,你要是能說服我,我就不幹了。你要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你隻要動手封我的店,我就動手殺了你,你信不信?」
安狀元沒把她張牙舞爪的威脅聽進去,仍然溫溫柔柔,娓娓道來:「長公主,存在並不等於合理,或許,有需求的一方誠實反映了他們的意願,那供給方,不見得建立在公平和自願的前提上。」
長公主仿佛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哈哈笑起來,又直接打斷了他:「安狀元,我們南風別苑,可是很多人擠破腦袋想進來的,在這裡,一個月他們就掙到一輩子的錢了。你說,他們不自願?難道是我拿著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面,叫他們來的嗎?
安狀元啊安狀元,你不識人間疾苦,你站在朗朗乾坤之下,你怎麼可能知道,有些人為了活著,什麼都可以賣,說什麼自願,命都要沒有了,還有得選嗎?不過是一副軀殼、一張臉皮、一份尊嚴,沼澤中的人,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可以舍棄的。」
蒼老的晴空,偶然掠過一隻白鴿。
日光落在畫樓飛檐上。
安靜極了。
長公主頓住了,她瘋了嗎?跟一個初出茅廬的狀元郎講道理。
她在浪費生命。
他靜靜地看著她,仿佛透過她的眼睛,看見那些不為人知的苦難。
長公主以為自己把他說服了。
可是沒有。
安狀元有自己一成套的聖賢書體系。
他沉吟道:「所以,我才要封。如果你的南風別苑,成為一條捷徑,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選擇了捷徑。」
他懂什麼?他就像那些四書五經,高高在上的四書五經,要人們自憐自愛,要人們克己復禮。
可從來沒有告訴活在黑暗中的人們,我該怎麼活下去,隻有活下去了,才有資格去談論怎麼活著,活著的意義。
安狀元,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長公主覺得荒唐至極,她聽見自己在冷笑嘲諷他:「安狀元,你封了一條路,有本事闢一條新路嗎?」
她慢騰騰地笑起來,慢騰騰地走出去,掠過晴空的白鴿掠過她的肩頭,撲稜稜地又走了。
誰不想要走康莊大道啊,如果有的話,如果可以的話。
安狀元封了南風別苑,長公主並沒有對他動手。
或許,他那晚上給她上的藥,讓她的慈悲之心維持到了今天。
過了今天,安狀元,你再遇上我,就休怪我冷血了,畢竟,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安狀元回到家中,母親攬著妹妹,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敲核桃。
安狀元問:「娘,我們家有錢嗎?」
安母咦了一聲。幾時她這位兒子,也會問起銀錢的事了。
安母笑道:「不多也不少,夠你娶媳婦的。」
安小妹咯咯笑起來,拿一根小指頭刮著臉,沖哥哥扮鬼臉,「哥哥要娶媳婦了。」
安狀元走過去,撿了一個核桃吃,把妹妹抱起來,舉在肩頭,又對安母說,「娘,你把我娶媳婦的錢準備一下,我有用。」
安母感到意外,更多的是驚喜,她忙拉住兒子,追問:「小煦,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怎麼樣,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家住哪裡,年方幾何?」
安狀元不緊不慢說:「她啊,全天下最美,脾氣,可能不太好,家就住在,額,我也沒去過她家,年方幾何,也不知道。」
安小妹咯咯直笑:「哥哥,羞羞......」
安狀元抓著小妹一頓撓癢。
雖然有缺點,但安母已經喜笑顏開了。
她的這位兒子,對女人向來不感興趣,她都急得求神拜佛了,暗中又託人給他診脈。
就怕,兒子要麼是有隱疾,要麼是好男風。
診斷過,隱疾是沒有的。那麼,難道?
安母聽說最近有個南風別苑,她甚至想去買張票,騙兒子去體驗體驗,好確認下。
這下好了,她兒子親手把南風別苑封了,她兒子還有喜歡的姑娘了。
脾氣差,沒關系,她年輕的時候不是也這樣,脆弱,多疑,可是沒關系,隻要夫君疼著、寵著,那些刺兒就會慢慢被撫順了。
照她兒子這種性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喜歡了就要捧上天的,不怕哄不來那姑娘。
就這麼辦,晚上安父一回家,就趕緊商量提親落聘的事情。
偌大的安府,一下子熱熱鬧鬧忙碌了起來。
安父安母給兒子準備娶媳婦的產業銀錢,有點多,大多還在永南城,他們一家子,就是陪安狀元來永安城玩一玩的,家底還在永南呢,這一時半會的,清點不過來。
安狀元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忙到深夜,安母和安父秉燭來同他夜談。
問他,「和姑娘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安狀元有些沮喪,答道:「沒有。她還討厭我。」
安母自恃是過來人,深諳女子心事,拉著兒子的胳膊,孜孜不倦道:「小煦,可別犯傻,年輕姑娘,就喜歡口是心非。如果她說討厭你,就是喜歡你,你千萬不要打退堂鼓。」
安父撫著胡子,重重地點頭。
安狀元半信半疑,隻是書上未曾教誨,師傅也沒教過,無據可考,或許,娘說的是對的。
安狀元沮喪的心情,稍微有那麼一點提振。
他又問:「爹,娘,錢準備好了嗎?」
安父意味深長地拍拍他肩膀,安母捂著嘴笑道:「瞧你,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你現在貿然去求親,人家姑娘父母也不答應,再說了,那些東西一時半會也收拾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