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把臉依偎在他手臂上,亮著眼睛問:「給我看看好不好?」
安狀元整個人像被定住了,她的臉在他的手臂上輕輕蹭著,像一隻小白狐,那雙看著他的眼睛,攝人魂魄。
他像個雕塑一樣,不敢動,怕驚擾她,她又扯一扯他的袖子,「好不好啊?」
他當然說好。
雖然他的父母早就告訴過他,這半塊玉玦,誰要也不能給,除了他未來的妻子。
他早就把父母的教導拋諸腦後了,從腰間摸出來那半塊玉玦,毫不猶豫遞給她。
她接過去,在月光下看,龍形玦,雲雷紋,年代悠久,內環一個淺淺的「安」字。
所以,安家究竟是什麼來路。
就算是去查,她也隻查到這半塊玉玦在安狀元手上,安家太神秘了,什麼也查不到。
如果不是他們來京城了,沒有人找得到他們。
都知道他們住在永南,可是,她也好,季臨淵也好,派了很多人去搶,都無功而返了。
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忽然來到京城了。
他們像平凡的一家四口,探子守在他們家門口,天天回報的就是,他們家今天吃什麼,明天玩什麼。
無聊透頂。可也讓人更捉摸不透了。這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恐懼。
她和季臨淵都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她隻能從安狀元身上下手了,最好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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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一會兒,幽聲說:「這玩意兒,還挺特別的。」
長公主喜歡。
安狀元很大方,唇上的笑容很濃:「你喜歡嗎?送給你。」
長公主詫異地看著他。他甚至都不用考慮的嗎?天底下有這麼蠢的人嗎?
她當然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可是,現在,她不要。
要了也沒用,擁有這個玉玦,不知道怎麼使用它去啟動龍驤軍的秘密,這就是一塊尋常的廢玉。
她要這個玉玦,和玉玦的秘密。
一步一步來。
欲擒故縱,不要叫他生疑。
長公主把玉玦還給他,笑道:「這是你未來妻子的,留著送給她吧。」
她今天心情不錯,打了個呵欠,準備走了,可安狀元忽然伸手到她鬢間。
她以為他要做什麼,不自覺地往後躲。
安狀元隻是替她撿走烏發上的落花,還有肩上的落花。
他們原來,在墻邊站了這麼久了,也沒有說多少話。
月已經漸漸偏斜了。
安狀元堅持,姑娘家不能一個人走夜路。
披星戴月,他送她回宮。
八
首輔大人從小皇帝的永寧宮出來,夜很深了。
他負手站在宮道的分岔口,垂著眼,看地上落著的魑魅魍魎的影子,停駐了片刻。
向右,出宮,回府,那裡是育他養他的根脈,住著他的宗親世族,通往那裡,一路燈火通明,平順和坦,所有人都告訴他,那是他該走的路。
季氏一族的榮辱成敗,壓在他身上。
看不見的祖宗家法,斬不斷的血脈羈絆,不由分說,押著他向右走。
向左,沿著一路幽幽光火走下去,過靜謐馥鬱花林,渡彎曲橋廊,百轉千回,兜兜轉轉,就能到長公主的宮殿了。
她的宮殿,立在偏僻一隃,憑空生出一雙紅酥手來,在望不見底的蒼茫夜色中向他遙遙招手,他幾乎能聽見那甜嬌的輕笑聲。
他知道的,那是一條不歸路。
可是那條不歸路,住著過去的時光。
沒有人能忘記過去。
也沒有人能抵御過去。
可隻要他向左,走上一步,就能聽見沉重的、哀痛的喝止聲,每一次,每一次。
「臨淵,你要為了她,舍棄你的家族嗎?」
「臨淵,你母親,臨死了,也不肯閉眼,她怕她的兒子,走上歧途,遭人唾罵,被家族遺棄。」
「臨淵,姑姑知道你疼,舍不得她。」
「可是,沒有人能隻為自己活著。你父親,他已經老了,他的頭發都白了,眼睛也花了,打了敗仗,差點以死謝罪,可他一句話都沒對你提起過。他不說,你就能當作沒發生,充耳不聞嗎?」
「臨淵,你父母老了才得了你這一個兒子,他們把你捧在心尖上疼著,舍不得你吃半點苦頭,你就舍得,他們老了之後老無所依,你就舍得,為了一己之私,叫整個家族為你陪葬?」
「臨淵,回頭吧,再往前走,就是萬丈深淵了。」
宮廷的夜,是冷的,冰的,透骨的。
他攥緊了拳,指關節掙得發白。
他不能朝著她在的方向奔赴。
他選擇了家族。
他走了幾步明路。
有人喊住他:「首輔大人,長公主有請。」
長公主,寥寥三個字,鎮壓過一切的理智。
他掉頭,跟著宮人,往左走。
他試過放棄的。
不過是年少情誼罷了。
漸漸就會忘記的,慢慢就會習慣的。
可並非如此。
就像活生生從他身上抽掉一根肋骨。
她放浪形骸,她媚眼如絲,她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剝落衣裳。
她說,季臨淵,你要我嗎?
她說,季臨淵,我疼。
她說,季臨淵,我很高興,你是我第一個男人,隻是可惜,可能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們在絕望、毀滅中,一次次地相愛、茍合。
從晝到夜,從夜到晝。
沒有世界,沒有長公主、首輔大人,隻有一個季臨淵,一個沈嘉懿。
他們清醒地知道。
在那以後,年少的季臨淵,年少的沈嘉懿,都死了。
年少的悸動,被他們合謀殺死了。
再往後,他們走上了不同的路。
在羅剎城,那個叫罪惡之城的地方,他們徹底決裂了。
那是先皇病重的關鍵時刻,遺詔指明阿年為繼承人,可是,季皇後調虎離山,偷天換日。
季皇後勾結了羅剎城的惡人,謀殺長公主姐弟。
那時他還不是什麼首輔,很多很多事,無法做主。
他趕去救她的時候,她抱著阿年跪在地上,衣裳破碎,簪發脫落,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大腿內側扎著一把刀,汩汩地冒著血。
她差點被輪奸了,阿年成了活死人。
他遲到了。
他蹲下去,默默擁抱住她。
她沒有眼淚,眼裡沒有光,隻是靜靜地說,「季臨淵,你來了啊。」
他想摸一摸她的頭,像從前那樣哄她,我來了,沒事了,嘉懿。
可她茫茫然微笑著,她說,「季臨淵,你滿意了嗎?你們季氏的人,贏了。」
她眼睛也不眨,抽出一把刀,狠狠地、拼盡全力地扎進他的心口。
十六歲,沈嘉懿停止愛季臨淵了。
沈嘉懿,恨季臨淵。她隻要他死。
他活了下來。他死了,就沒人保她了。
至於她恨他,也好,恨的力量磅礴,足夠支撐她掙扎著活下去。
他根本無法舍棄她,年少情誼,最是刻骨。
家族,長公主,他都想保。
他得有能力保。
從根基不穩到權傾朝野,每一步都艱難,群狼環伺,禿鷲盤踞,稍有不慎,輸了,最後一點腐肉,也會被吃得幹幹凈凈的。
什麼都想要,自然就要難些的,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總是要有所犧牲的。
他不能在人前護她,也不能讓她發現他還護著她。
還沒到那個時候。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保護她、愛她的時候。
他還需要,再往上一步。
等到那一天,徹底沒有掣肘的那一天。
或許,十六歲以前的沈嘉懿,還會回來呢?
他隻能在黑暗中同她擁抱,接吻。
一晌又一晌地貪歡。
隻有那些時候,虛幻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血還滾燙,還活著,熱烈地活著。
長公主的長明宮,像荒山野嶺憑空開鑿的孤殿,瑰麗妖冶。
門前一瀑荼蘼,寂寥寥地遮天蔽日,花繁香濃。
荼蘼下擺著一張小幾,一碟糕點,一壺茶,兩個杯,她就在那等他,手執一把暗金輕羅小扇,懶懶散散地撲著眼前的流螢。
四處亂竄的流螢,明明滅滅,忽明忽亮,她的臉,也一會亮,一會暗。
她見到他來了,慣常地,掛起那副標準的笑容,招呼他過去,離近了,她身上冷冽的香就縈繞在鼻尖。「首輔大人,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什麼時候,她叫他他不來?還真沒有,來總是會來的,隻是偶爾會遲到。
她和他挨著坐下,她殷勤、乖順地斟茶,撿起一塊糕點,遞到他唇邊。
他咬了一口,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也是甜的。
她坐在一邊,也慢條斯理地吃起了糕點,一塊接著一塊吃,停不下口的樣子。
「你什麼時候,愛上吃甜食了?」
他是知道的,她很多年都不吃甜食了,怎麼會突然吃上了。
長公主舔了舔指尖上的殘屑,歪著頭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輕輕一笑,「不過是偶然吃了一塊,好像,有點上癮了。」
他的心上忽然漏了一拍,偶然吃了一塊,誰給的?
他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拿指腹去撫她的唇,沉聲道:「不要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
她摟住他的頸項,低聲笑起來:「首輔大人,你這樣子,我以為你在吃醋。」
他神色黯了黯,低下頭去吻她唇角的糖屑,她連忙伸手推他,仍笑著:「急什麼,等我喝過藥。」
宮人端上來一碗烏漆漆的藥,一股刺鼻難聞的味。
他皺著眉問:「怎麼了,喝什麼藥?」
她盈盈一笑,「這你都不知道?「
她端起來,一飲而盡,這才慢慢笑道:「哦,也對,貴夫人可不需要喝這個,這是避孕的湯藥。」
他的心,一下子墜下去,「避孕?」
她又撿了一塊甜食吃起來,一邊囫圇吃著,一邊漫不經心解釋道:「唔,我算是天底下最貼心的情人了,怕萬一出了個私生子,首輔大人還要費勁把他掐死。咦,你是不是該獎勵獎勵我,賞我點什麼好呢?」
他喉頭像被棉花堵住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他們有孩子。
她以為,他會殺了他們的孩子。
她掀眼瞧他,他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說錯話了嗎?
她今晚請他來,可是為了哄他開心的,她已經想好怎麼既能騙他,又能騙安狀元了。
她忙挨過去,拉著他胳膊,柔聲道:「首輔大人,你怎麼了,又生氣了?」
他輕輕撥開她的手,啞聲道:「跟你不相幹。」
她最擅長的,就是拿一把鈍刀,趁他不備,一刀又一刀、鈍鈍地割他的心,鈍刀才是最疼的,那疼是緩慢、綿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