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濯如春月柳,軒軒若朝霞舉。
真叫人心動呢。
可他見了她,那笑就被庭前風一吹,沒了。可惜啊。
季臨淵如臨大敵,沉著眉眼,沉著聲,「長公主,你來做什麼?」
不僅是季臨淵,堂上的人,都變了神色,就仿佛,大白天闖進了一個惡鬼。
她站在那裡,可耳邊嗡嗡地,她和其餘人不在一個世界,這裡的熱鬧、喜慶,與她無關。
很不合時宜。
她忽然記起來,小時候,在這裡,她和季臨淵玩過家家。
小小的季臨淵拉著她的手,說:「嘉懿,你要給我叩頭。」
小小的沈嘉懿嘟著嘴,雙手交叉,抱著胸:「那你怎麼不給我叩頭?」
小小的季臨淵捏著小小的沈嘉懿的臉頰,笑:「我們互相叩頭,這樣,我們就成夫妻了。」
「夫妻要做什麼?」
「夫妻就是,我是夫,你是妻,我所有好吃的都給你,所有好玩的都給你,別人欺負你,我就把那個人打跑,打不過我就陪著你一起挨打。」
小小沈嘉懿很高興,伸出一根手指頭戳小小季臨淵左頰上深深的笑渦:
「季臨淵,一言為定,以後你要做我的夫君。如果你騙我,我就殺了你。」
長公主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漏了風,什麼亂七八糟的風也往上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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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霧的臉罩在喜蓋頭之下,她攥緊季臨淵的袖子,頭靜靜挨在他的手臂上。
季臨淵摟上她的肩膀,把她護在身下。
這樣的姿態,就好像,天都塌下來,他也替她頂住了。
原來,做人家的夫君,是這樣的。做人家的新娘,又是那樣的。
他騙她,他也沒騙她。
長公主對疼痛一向麻木,心口漏了風,回頭補一補窟窿,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
她恬恬一笑,衣履翩躚,坐到上位去了,誰都得給她讓座。
「首輔大人,我來觀禮,學習一下,你們繼續吧。」
長公主慢慢品茶,看著他們對拜,禮成,新娘送入洞房,開喜宴,各處掌燈,新郎官挨桌敬酒。
喜宴的時候,安和煦也來了,長公主心情一下子大好,她攏著袍服,挨著安和煦坐下。
她一坐下,別人都不敢坐了,隻有安和煦,還不知狀況,愣愣地在那吃菜。
安和煦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的長公主。
她額上描著一朵幾乎要滴出色澤來的赤色曼珠沙華,身上罩著織錦團花深紫金服。濃鬱的眉眼,紅冽的唇,雪白的臉。
她端著酒盞來敬他,小指頭纖纖翹著,唇角也俏俏翹著,眼尾梢彎一道細細的勾掃上鬢去,勾得人魂魄飄浮。
長公主動了動唇,輕聲說:「安和煦,我見過你,你長得很好看。」
安和煦沒同女人打過交道,他是個幹凈、簡單的君子,讀聖賢書,走科舉,中了狀元,做了御史。他的世界,從沒有像長公主這樣活色生香的女人。
不說話,一雙眼睛會勾人,一說話,紅唇來撩人。
他的臉已經紅烈烈燒起來,手慌亂去撿杯來,與她碰杯。
可太緊張了,他一碰,撞到半杯酒水,都倒在長公主的前襟上了。
他又驚慌失措,伸手想去撣,他是真的很純粹,可是指尖一碰,水潺潺的,藏在前襟下的,高聳著的,捧不住的白鴿,把他的手,連帶著肩膀,整個人,震麻了。
他結結巴巴說對不起。
長公主慢慢握住他的手,望著他,問:「安和煦,你有妻子嗎?」
安和煦像個木頭人,搖了搖頭,他沒有過女人,哪來的妻子。
長公主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在他的指縫中,十指緊扣,她又把身子往他身上挪,挨在他肩膀下,低聲問:「那,你做我的駙馬好嗎?」
她需要一個夫君。安和煦,是最佳選擇。
安和煦呆住了。
季臨淵正敬酒到這一桌了,他也聽到了。
她盛裝出席,不是為了他,是為了安和煦,她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和安和煦初見,叫安和煦心甘情願,做她的駙馬。
她總是恃美行兇。
就在喧鬧的喜宴上,驟然地,他生出一種瘋狂的想法,如野草藤蔓,亂竄亂漲。
長公主已經笑吟吟站起來同他敬酒了,「祝你和夫人,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她的眼睛,露出一種真誠的神色來。
是了,她確定她能俘虜安和煦了,所以,首輔大人扔一邊,也沒關系了。
他仰頭一飲而盡,真他媽難喝。
安和煦也與她並肩站著,敬酒道:「祝季大人與夫人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長公主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揚起臉來,拍了拍安和煦的手臂,一雙眼亮晶晶,嗔道:「我們該祝首輔大人早生貴子,三年抱倆。」
安和煦紅著臉,唇角隱隱笑著,不作聲。
長公主目光隻落在安和煦身上,她唇角也瀲瀲地笑。
一盞茶的工夫都不到,他們並肩站著,儼然已經是公主與駙馬的派頭了。
季臨淵忽然就確認了,那個瘋狂的念頭。
在他的喜宴之上,他荒誕地,控制不住對她的欲望,他想要她。
沈嘉懿,不能成為別人的女人。
隻能是他的。
他舉著酒慢慢踱步走開。
他需要清醒,他不能發瘋。
長公主吃酒吃到半盞,雪白的臉上染了紅霞,她摸了摸臉,有些發燙,她可不能在季臨淵的喜宴之上出洋相,也不能在初識的安和煦面前失態。
她踉蹌著出去透風,季府她熟得很,知道哪裡安靜些。她沿著曲徑小道,分花拂柳,尋到後苑的小樓去。這是一處年久未修的老樓,做倉庫用的,放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沒人守著,隻有影影綽綽的光,朦朦的。她在小樓扶梯旁坐下。
有野火花燎燎燒在扶梯一側,她折了一枝下來,捻起一瓣花,搓揉一番,擠出汁來,滴在指尖上,那紅得發紫的汁液在指甲蓋上漸漸凝固,她的指甲蓋有了生動的顏色,隻是那濃鬱的紫色,像是要吃人的獸,相當張狂。她低頭看,看著看著,吃吃笑起來,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忽然記起來什麼,她提著裙擺,踩著木階往樓上跑,一把推開門,瘋了似的,翻箱倒櫃,雙手扒拉著找東西。她記起來,她有一對心愛的娃娃,丟在季府了,她要把它們找回來。
可是無論她怎麼找,也找不到,折騰之下,她蓬頭垢面,正垂頭喪氣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了。
她轉過身,月光跟著來人,無聲地,進入了這老樓裡。
門落了鎖,他慢慢朝她走過來,一身酣酒氣,眼尾那抹紅,像胭脂擦過一樣。
季臨淵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狀態,不像好相與的樣子。
難道,首輔大人,對她臨時起了殺意?
或許,成親了,他定性了,清醒了,殺了她,他們季氏就掃清一切障礙了。
他的姑姑太後會很高興,他的表弟小皇帝也坐穩皇位了。
她不能死,死在這破樓裡。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慢慢往後退,手下四處去摸物件,她記得,剛才在那裡,有個琉璃盞。
她舉起來,沒有半點猶豫,使盡力氣向他頭上砸去。
哐啷。
她沒得逞,他奪下來,把琉璃盞摔在地上。
她退無可退,抵在一張大紅檀木桌前,季臨淵擎住她的手腕,抵在她身上,他的眼,也醉了,琥珀水澤裡,隻有一個長公主,不甘心的長公主。
「季臨淵,不要殺我。」
她紅著眼圈兒,她不是怕死,隻是不甘心死在這裡,一個破樓。她做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羽翼,再等等,她就可以和季臨淵抗衡了,她缺的是時間。
他貼著她的臉,躬身俯下去,她被迫仰躺在大紅檀木桌上,季臨淵繞過她的臉頰,叼住她的耳垂,她整個人都在戰慄,隻聽他喑啞著說:「沈嘉懿,你的權謀,學得不精。」
翅膀還沒硬,就想掙開他。
他還可以利用,為什麼不繼續利用呢。
他是在宣判死刑,可這個時候,她反倒冷靜下來了,勾唇一笑,道:「我半路出家,自然不如你學得好。首輔大人,今天可是你大喜之日,殺了我,不吉利。我就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的。不是嗎?」
季臨淵低聲笑,不作聲,他去解她前襟的扣子,頗有耐心地,溫柔地解。
衣裳下藏著擁雪堆峰,取悅了他。
他的手掌覆上去,滾燙,幾乎要將山尖的雪融化了。
她借著月光,看清楚他臉上的欲念。
首輔大人,瘋了。
他是瘋了,大紅檀木艷得冶,深紫金服半裹著,託著半裸的她。
她把月光都披在身上,比酒還迷亂人的心智。
他什麼都知道,她要嫁給安和煦,因為安和煦有另一半玉玦。
西陵有兩支軍隊,分別聽半塊玉玦指揮。
季臨淵有一半,麒麟軍納入他麾下。
安和煦有另一半,可以指揮龍驤軍。
可安和煦並不知道那麼多,他隻知道,那半塊玉玦是要給他媳婦的。
季臨淵低聲說:「沈嘉懿,你要玉玦,我也有,你怎麼不管我要呢?」
他忽然撞進她的身子,沒有預兆。
她的指甲深深嵌在他鐵臂裡。
在這小破樓裡,隻有腐朽的味道,光沉沉的,她在他身下,承受著他一次又一次的索求。
野合。永遠沒有洞房花燭夜。
她笑著:「首輔大人,我犯不上自取其辱。」說著,她笑聲忽然又黯淡下去,「好像,我也總幹這樣的事。」
她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下去。
屋裡隻剩下桌子咯吱咯吱的聲音。
忽然,有人踩著木梯上樓,一盞燈漸漸照亮門口。
「誰在裡面?」
是查房的下人。
長公主無聲地笑起來,她望著季臨淵,長公主荒唐,什麼也不怕,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她故意扭腰,把季臨淵逼急了,不管屋外的燈、人,掐著她的凹陷,疾風驟雨。
無聲的對弈,終於,結束了。
門口的人奮力搖了搖門,掣不開,翻著一大串鑰匙,發出清凌凌的聲。
在夜風裡,聲音很刺耳。
那人沒有找到鑰匙,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來一隻貓,撲到那人身上,直沖著那人嗚啞叫。
「晦氣,小鬼貓,把人嚇死。」
那人提著燈,趿著鞋,噔噔下樓去了。
長公主推開季臨淵,慢慢攏起烏雲來,她瞟一眼季臨淵,他紅色喜服揉皺了,她笑道:「首輔大人,回去怎麼和新娘交代?」
季臨淵隻是看著她,不說話。
她叫他看得發毛,把衣裳穿好,去開鎖。
季臨淵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沈嘉懿,做我的情人兩年,不能嫁人,不能跟別人睡,兩年之後,我把玉玦給你。」
她轉身看他,「此話當真?」
他點頭。
她垂下眼,想了想,唇角綻出一個笑來,同額上的曼珠沙華一樣,致命的溫柔。
「好。」
季臨淵,但願你不會後悔。
四
季臨淵離開了小樓,長公主也要離開季府。
她自己一個人來,自己一個人走。
月光是陰冷的,藤蘿野蔓是陰森的。
在詭峭石壁下,闖出來一個瘋婆娘,手持利刃,眼冒寒光,想殺她。
利刃擦著她雪膩的臉而過。
長公主的聲音極輕,像月色下的薄霧。
「好好活著,不好嘛?嗯?」
那尾音,溫柔得叫人心顫。
她掐住瘋婆娘的手腕,一卸,那女人的手垮下去,像木偶一樣,被長公主提著。
可瘋婆娘還糊塗,嘴裡仍叫罵著:「沈嘉懿,你這個惡毒女人,我要殺了你,給我兒子報仇。」
長公主一端詳,哦,原來是曹將軍的夫人啊,五十多歲的白面婦人,穿金戴銀,保養得還不錯,隻可惜,蠢了點,季臨淵的丈母娘就這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