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公主沈嘉懿「權傾朝野」,是個瘋批美人,她十歲淹死宮女,十二歲劃花相國千金的臉,十四歲劈死曹將軍唯一的兒子,十六歲指揮屠了一座城。西陵大魔頭,說的就是長公主。
新近,長公主忽然好上風花雪月,嫖男妓,捧戲子,蓄面首,好不風流。
而她的情人們生得相似:儒雅氣質,俊秀白凈,有笑渦,眼尾捎些紅暈。
她的情人們與首輔大人季臨淵生得幾分相肖。
於是有人編排,長公主對首輔大人傾慕已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首輔大人與曹將軍的掌上明珠要成親了,長公主隻得尋些替身來解相思。
這日,長公主的宮人偶然提起這一茬,長公主坐在窗前折花,聽了,若有所思,又撫了撫臉頰,翹起來纖纖蘭指,那雙魅長的、濃秀的眼彎成半弦月,盈盈笑起來:
「首輔大人的床上功夫不見得比他們強。」
「長公主,是臣最近沒有伺候好你嗎?」
明明是下流的話,可那聲音清冷至極,沒半點情色意味。
首輔大人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長公主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亂花飛絮,首輔大人以為她要走過去迎,可沒有,她不過身子一歪,倚在窗邊,捻了一瓣花,嚼了起來,又輕聲笑道:
「首輔大人,你這樣未經通報就闖進我的寢宮,不合禮法。」
宮人退下了,吱呀一聲,沉甸甸的宮門合上了。隻剩下長公主和首輔大人。
季臨淵看著她,背著光,她的模樣是朦朧的,隻是乍看過去,濃烈的色彩以無法抗拒的姿態直逼到眼前來,烏鴉鴉的雲髻,濃黑的眉眼,白得幾近透明的纖脆小臉,除了手上那一束折花,她的顏色,隻有黑與白。
她的美,是驚心動魄的,禍國殃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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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踱步走到她身前,俯下臉,捏住她纖弱的下頜。
「沈嘉懿,你談禮法,不覺得好笑嗎?」
他說著,透過寬大的袍袖,掐住她的腰,一路摸上去,寬松袍袖之下,藏著另一個叫人發昏的天地,凹陷的腰窩,高聳的雪峰,舉世無雙。
她的臉本就白,此時還要白些,她的笑像一副嵌在臉上的面具,標準的勾唇弧度。
「首輔大人總叫人難堪啊,好歹,我們也是青梅竹馬,在尋常百姓人家,說不定,我們有緣分做對夫妻呢。」
她總是胡說,不負責任地胡說,而這些話,叫人心顫。
「娶妻當娶賢,就是在尋常人家,我也犯不上這麼糊塗。」
他貪戀她年輕的美貌,可他什麼時候都分得清,欲與愛。
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頸,幽怨地說:「是我不夠美嗎?首輔大人怎麼就瞧不上我?」
他不作聲,大手一攬,單手把她託到窗臺上來,還是乍暖還寒時,細風簌簌,春意料峭。
他在窗臺上要了她,盡管她怕冷,白膩的胴體上,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行事之後,他仍是清朗模樣,可她亂糟糟的蓬發,凌亂的衣裳,像遭了難,她坐在鏡前梳頭,一下一下地狠力梳,像是跟誰慪氣似的。
季臨淵倚在鏡旁,隨手拿了一個首飾盒,在手裡開開合合擺弄著,又候在一旁瞧她梳頭。
「跟誰置氣呢?」
他瞧出來她不高興了。
她斜斜瞥了他一眼,他似乎還在興頭上,所以願意留在這同她閑說幾句。
她悶聲悶氣道:「我是你見不得人的情人。」
季臨淵笑道:「難道,長公主有別的心思嗎?」
她已經挽起了發,露出雪白頸項,一圈都是紅艷艷的吮痕,她又把手裡的發一摔,重又落了下來,蓋住那些斑駁的痕跡,她望向他,「你好像是後天成親?」
季臨淵停下擺弄手中的盒子,眼尾那梢紅很瀲滟,他也望著她,「怎麼,長公主賞臉,來吃杯酒?」
她咯咯笑起來,笑得肩頭直顫,「你不怕嗎?萬一我醋意大發,把你夫人的臉劃花了,你會殺了我嗎?」
她笑著,他卻正色答道:「會。」
她的笑一時半會剎不下來,伏在梳妝臺上,臉埋在手圍成的窩裡,肩頭直顫,過了很久,才慢慢抬起頭來,眼角濕潤,是笑出眼淚來了,她一邊拿手抹眼角,一邊側頭看他,道:
「你成了親,我們就斷了吧。」
季臨淵卻問:「你舍得?」
他問的,當然不是她舍不舍得他,而是她舍不舍得放棄利用他。
她願意陪他睡,不過是每次趁著他高興能同他談些條件。
她沉吟片刻,拿指腹去沾了點口脂,抹在唇上,本來是黑與白,現在是艷麗的紅,索魂一樣的美。
「舍不舍得,也得舍,我怕哪一天東窗事發,你夫人惱了,你為博美人一笑,要殺了我。」
她輕飄飄地說著話,像絲絲縷縷的煙,橫亙在他們之間。
季臨淵把手上的首飾盒丟在她面前,臉色沉了下去:「你不動我的人,我自然不會動你。」
她被震聲嚇了一跳,撫著胸口,睨他一眼,道:「放心放心,在我殺不了你之前,我也不會做蠢事。首輔大人,還杵在這做什麼,您請吧。」
季臨淵仍站在原地,斂眸,冷聲道:「這次,要我幫你做什麼?」
她低聲笑起來,那雙長媚眼低垂著,「首輔大人,我也老大不小了,我想選個駙馬。」
季臨淵的眉眼也沉了下去,他懷疑他的心也在往下墜。
「你想要誰?」
她勾著一縷發,在手尖上打著轉,長媚眼仿佛發著光的寶石,興致勃勃道:「新科狀元安和煦,他長得可真好看,那日他騎馬過街,我在樓上看他,一眼就看好了,這樣才貌出眾的人,適合當我的駙馬。首輔大人,勞煩您幫我去說和說和。」
靜了一會兒,季臨淵落下一句話就走了。他說,安和煦不適合你,別惦記了。
他走了,長公主在殿內摔東西,砸得豁朗豁朗,像陣陣驚雷。
待平息了,宮人進來收拾,收拾多出來了一個鐲子,薄綠的光澤,是難尋的孤品,隻是砸成了兩半,宮人心驚膽戰,問長公主如何處置,她拿過去,端詳了一下,想起來他方才在那一開一合擺弄首飾盒,輕描淡寫:「扔了。」
每次他來找她,總要帶點禮物來,隻是從來沒有親手遞給她,隨便扔在哪個角落,宮人收拾時才發現,她從來沒有留下他帶來的東西,賞了,砸了,扔了,她處理得輕車熟路。
二
長公主的婚事,有的是人關心。
太後、小皇帝宣見長公主,問她是否願意替國家分憂,嫁到東吾和親。
長公主坐在下座,拿起茶來,啜了一口,抬眼環顧,太後信佛,一旁桌架尊著金佛像,點著香燭,太後微笑著,在這裊裊娜娜的煙霧中,慈眉善目,也像一座慈悲為懷的泥像。
再看小的那個,怕長公主,瑟縮著,躲在太後身後。
長公主的親生母親,並非如今的太後、過去的皇後,而是江貴妃,她死在長公主十歲的時候。
那時候,長公主還很天真爛漫,皇後叫她帶父皇去找江貴妃,說這樣江貴妃才會多疼疼她,她信以為真,拉著父皇,去找藏在一個小閣樓裡的江貴妃。
可在小閣樓的,不止江貴妃,還有在她身上起伏的野男人。
江貴妃死的時候,對著長公主,恨聲道:「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生了你這樣一個魔煞星。」
她還要長公主發誓,不管付出多少代價,保護好阿年,扶持他當皇帝。
阿年是長公主的親弟弟。
長公主答應了,隻是還沒做到而已。
皇後的兒子阿允當了小皇帝,可阿年還隻是個小王爺。
那時候的皇後,就是佯裝如今這副親厚溫和的模樣,哄長公主的。
長公主拿金色指甲套尾勾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隱約笑著,「母後,弟弟,幾時我們西陵,淪落到要靠賣公主來維持了?」
她眼波一轉,看了眼小皇帝,可憐的孩子已經煞白了臉。
太後仍不為所動,淡淡一笑:「嘉懿,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你既是長公主,就該做出表率......」
長公主仿佛聽見天大笑話,握著嘴咯咯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哐當」一聲。
她砸了茶盞,滾燙的水濺在手背上,紅紅燒一片。
太後臉色變了,長公主瘋了,捏住一片尖銳的碎瓷片,逼在小皇帝前,按在他纖細的脖上,隻要稍微一用力,小皇帝的血管就會迸裂,血就會嘩啦啦湧出來,小皇帝嘴唇都在抖。
「別,別......嘉懿,有什麼話,你好好說。」太後又氣又怕,渾身發抖,可她隻能好言相勸。
畢竟,沒有人知道瘋子下一刻會怎麼做。
長公主轉過臉來,那張臉帶著無辜的純凈笑容,「母後,我不嫁東吾君主,我要自己挑駙馬。」
太後連忙疊聲說好,長公主眉眼和順了,將瓷片往地上一擲,高興道:「母後,好好過日子,風平浪靜的,不是很好嗎?您啊,總是忘了,最後鬧得不愉快,誰也討不著好,瞧,弟弟尿褲子了。」
長公主從太後寢宮出來,日頭正烈,她低頭看手心,握碎片的時候太用力了,把自己的手心也戳破了,她掏出一方帕子,細細擦了一會兒,疼倒是不疼的,隻是心情不是很好。
長公主有千百般讓自己高興的法子。
比如,找情人廝混,可找誰呢?
長公主擺駕到梨園。
長公主和一位清秀戲子單獨歇在一間房裡。
房裡隱約有人唱艷詞: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半晌,房內拉鈴,下人端著銅盆熱水進去,又過了會,長公主出來了,唇上的口脂都沒了,隻剩下素淡的顏色。
長公主仍然不高興,去了一趟綢緞莊,又出來了,隨從捧著一摞白緞,緊隨其後。
長公主突發奇想,去曹將軍府上拜訪。
曹府上下的人,如臨大敵。
長公主拿柴刀劈死大少爺的畫面,歷歷在目。
見過的人,從此對白色、紅色有了陰影,大少爺被劈成了一汪血泊,長公主一襲白裙染成了紅裙,可長公主的臉,那樣的白,比雪還白上幾分。
她持著柴刀,笑吟吟對著聞聲而來的眾人道:「他想強暴我,我是正當護衛。」
沒有半分慌亂,任誰都不信她的話。
今天,長公主又來了,誰不害怕。
曹將軍不在府上,長公主長驅直入,找季臨淵明天的新娘,曹夕霧。
夕霧坐在池塘邊喂魚,她也穿著一襲白裙,淡淡的眉,淡淡的眼,面容恬靜。
像水仙花一樣的姑娘,冰清玉潔。
這就是季臨淵心心念念的人,好看是好看的,就是太寡淡了些,未免無趣。
可惜,她的看法不是季臨淵的看法。
長公主的出現,驚嚇了夕霧。
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長公主毫不自覺,也走到池塘邊,挨著夕霧坐下來,從她手裡撿了魚餌,扔到水裡,起了漣漪,一圈一圈往外打旋蕩去。
長公主偏頭問夕霧:「你冷嗎?」
夕霧隻是搖頭,說不出來話。
她又問:「那你為什麼在抖?」
夕霧咬著唇,聲音跟蚊子一樣微不可聞:「民女,沒有抖......」
長公主嗤笑道:「你怕我?放心,我不會動你的,我是來給你送禮物的。」
她說著,手一揮,隨從把一摞白緞擱在夕霧面前,長公主又道:「你穿白色很好看,我特意給你買的料子,要不,明天你就拿這個做嫁衣?」
夕霧膽子實在是小,直接暈倒了。
差點,就掉進池塘裡了。
季臨淵來得很是時候,伸手撈住了,打橫一抱,夕霧穩穩當當掛在他身上,隻是還暈著。
季臨淵冷著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長公主絲毫不懷疑,如果此時他分得出一隻手來,一定會用那隻手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
「首輔大人,我是無辜的。」
她那雙眼,仿佛揉碎了所有日光,有璀璨光澤浮動。
不知道她的人,會被她的眼睛騙了。
可季臨淵深知她的把戲。
他寒聲道:「沈嘉懿,你給我滾。」
長公主還嬉笑道:「首輔大人,一下床就翻臉了。」
季臨淵冷笑道:「你再多費一句話,我就叫人停了阿年的藥。」
她的臉色變了,慘白慘白的。
長公主被掃地出門,那摞白緞也跟著她一起被扔在門口。
長公主更不高興了,撿了個臺階坐下,隨便拿了一捧白緞,撕了起來。
三
偌大的宮殿,靜得可怕,偶然風吹過窗,有些聲響。
恍惚間,似乎誰翻窗而來。
並沒有。今天是季臨淵大婚的日子,怎麼會有人翻窗。
長公主把下頜抵在賬本上,壓出褶來,她隻顧著沉思。
她的權傾朝野,是在季臨淵之下的權傾朝野,名不符實。
季臨淵昨天把皇商清單換了,她的名目,都被替換掉了。沒了錢,她的私兵養不下去了。
季臨淵在懲罰她。是懲罰她欺負了他的新娘,還是懲罰她不陪他睡覺了?
她沒想明白。
長公主闖進季府,她出現的時候,季臨淵和他的新娘正欲行夫妻對拜之禮。
她站在紅彤彤的門庭下側頭看,季臨淵是笑著的,左臉頰上,漾著一點笑渦,她很久都沒見過他這樣的笑了。
季臨淵穿紅色的喜服,原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