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留下還沒反應過來的她踏進門,慢慢走遠了。
天上飄起細雪,入冬了。
回到自己的宮殿,我依舊睡得很不安生,手腳冰冷,渾身都冷。今年入冬早,取暖的炭火還沒來得及發放到各宮,整個房子沒有一絲暖意。
我半夜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把兔子薅來抱著,蜷縮在冰冷的被子裡,依偎著取暖。
我娘從來都不了解我。以前住在山裡,我在最冷的冬天都能穿著單薄的衣裳下河摸魚,去雪地裡挖狐貍藏的山雞,獨自爬險峻的山在大雪隆冬砍柴,學著大人的模樣置辦年貨。到了過年的時候,又舍不得大口吃肉了,最後總是把辛苦存來的肉省給娘親,把一點點搬回來的柴火都給娘親取暖。
她早習慣了,所以她總覺得我生性不畏寒,也從沒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給我裁過冬衣。
她不知道,我其實很怕冷,比一般人都怕。
所以我連睡覺都要抱著兔子取暖,才能安安心心一覺到天亮。心頭那股子甩不脫的悶痛也能暫時被遺忘。
柳惜容說得沒錯,對他們來說,我隻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沒人在意我,我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我以為對我很好的姐妹,從頭到尾算計我,我的親生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去送死達成自己的目的,連我相依為命的母親,眼裡也隻有她的仇恨,同樣催我去用命換仇人的命。
全都利用我,又輕賤我。
可是,我沒有人要,我的兔子卻是有人要的小兔子。
我每天去向廚娘討要摘剩下的菜葉子,去冷宮荒地草多的地方割草,努力去給它找吃的,給它搭幹凈溫暖的小窩,還在它殘缺的耳朵上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我發現我變了,我寧願一天什麼事也不幹看小兔子吃草,也不願意再和我的娘親待在一起。
她們都回家省親的時候,我依舊待在宮裡給小兔子找新鮮的草,直到某天我回來,看到它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已經僵了。
漂亮的小蝴蝶結也浸在了血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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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妃子有些已經回宮,不知道是誰養的狗把我的兔子咬死了,叼到了很遠的地方。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我撿起破爛又僵硬的兔子,一步一步踉蹌著踩過雪地,陷進松軟的雪地裡摔了一跤,手裡的死兔子順著小坡滾到了蠟梅樹下。
花開得很盛,香氣沁人心脾。
可我仍然好難受。
眼眶發熱,鼻尖發酸,死死抿著唇不肯讓眼淚掉出來。壓抑了許久的窒息又沉悶的鈍痛感,亂紛紛地纏繞在我心頭。
「這樣委屈,誰欺負了你?」
男人沉緩的聲音穿過風雪傳來。
我抬頭,看到暴君錦衣貂裘,立在蠟梅樹下望著我。他身後的太監提著一盞宮燈,他自己打著傘,紛紛揚揚的大雪掠過他眼前,飄進暖橘色的微光。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臉,隻抹到滿手的霜雪。
並沒有眼淚。
我明明沒有哭啊,他為什麼說我委屈?
我看起來,很委屈嗎?
我復又呆呆地望向他。
或許此時此刻我應當站起來向皇帝行禮,又或措辭回答他的問話,可我僵在雪地裡,最終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仿佛在漫天的大雪裡失去了生機。
好在暴君看起來也並不介意,修長如玉卻密布傷痕的手,提起腳邊僵硬的兔子,喊太監去取鐵鍬過來。太監回來,對著他耳語幾句,暴君便了然發生了什麼。
「隻是一隻兔子而已,死了埋起來便是了。」
他把我從雪地裡拉起來,在蠟梅樹下選了塊好地方,冷白的指尖輕點著地面,「就埋這裡吧。」
隻是一隻兔子而已嗎?
我越來越想哭,心臟揪疼。
真的隻是一隻兔子而已嗎?
不是的,那不僅僅是一隻兔子,那是我的寄託。
從前我是不需要寄託的。從前我與母親在大山裡相依為命,我的生活簡單至極,從小到大一直接觸的也就隻有母親一個人。
從前我很容易滿足,雖然母親經常打我罵我,每時每刻冷眼看我,可她偶爾心情好了,給我扎一次辮子,給我講一次其實很無聊的故事,我都開心得不行,感到無比榮幸。
可現在,她做同樣的事情,我卻感覺不到開心了。
就像生活在永夜裡的人,突然有一天去了正常的世界,見到了人們習以為常的光明,才意識到黑夜有多黑暗。
當我被突然帶出深山,丟進了熱鬧繁華的京城,遇到了很多人和事,見過了不曾見過的世面,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窺探著別人家孩子的幸福。
當我養了兔子,給它搭幹凈溫暖的窩,給它殘缺的耳朵上扎蝴蝶結……
我才發現,從前的那個扎了辮子就舍不得拆的小孩,有多可憐。
意識到不被愛的同時也不敢去愛。
從前那個對娘親滿腔孺慕,可以為了尋找她跋山涉水,用命去拼,可以為了她入宮去給別人當替死鬼的小孩,現在卻連和她待在一起,都不敢了。
赤誠的愛獻給厭惡自己的人,意味著一次又一次被傷害。
灰不溜秋的醜兔子,它不僅僅讓我在寒冬冷夜裡汲取微薄的溫暖,某種意義上,它是一個寄託。
讓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施放愛。
柳惜容算計我,柳熙妍驅趕我,柳青石利用我,連母親也傷害我。
死掉的不隻是一隻兔子,死掉的是我生命中所有虛幻的、冰冷的溫情。
20
暴君親自用鐵鍬挖了個坑,示意我把它放進去,他凝視著我,一字一頓,緩慢地,再一次對我說:
「阿陶,它隻是一隻兔子而已。」
他說他大可以補給我另一隻兔子來安慰我,全天下最漂亮的兔子都可以快馬加鞭送到我面前,但那應該並不是我想要的。
他說得沒錯,我並不想要別的那些健康的,漂亮的兔子,它們都不是我的小兔子。
暴君把土蓋上,鐵鍬交給旁人,抬手彈去近前一枝蠟梅上的雪,把花枝折了下來。
那天晚上他帶著我在埋兔子的地方,照著它的模樣堆了隻雪兔子,把折下的蠟梅點綴在了雪兔子殘缺的耳朵上,剩下的枝幹劃在地上,他寫下了兩個圖案。
「顧琉,我的姓名。」他說。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
忽然感到莫名的遺憾。
我沒進過學堂,並不認識那兩個字,隻能努力將它們當作復雜的圖案記下來。
奈何睡一覺,那圖案在記憶裡就模糊了。
可我到下輩子,可能都忘不了顧琉立在蠟梅樹下,立在漫天的風雪裡,用他那慣常的、輕飄飄的、帶著點倦怠的語氣,對我說過的話。
我在後來,才慢慢得解其中意。
那隻是一隻兔子而已,這一隻兔子和世間那另外的千千萬萬隻兔子,並沒什麼不同。
是我對它傾注的愛,讓它在那千千萬萬隻兔子裡,成了特別的存在。
兔子死了,我寄託在它身上的,那些本該從親人身上獲得愛與被愛,便也無處著落。
那天的我是那樣的無措又委屈,難過又狼狽。
顧琉告訴我,或許,我應當把自己當成自己的小兔子養。
對自己肆無忌憚地施放愛,永遠堅定地喜愛自己,故此不必去渴望別人施舍的一點點好。
永遠不會沒有人要,因為永遠不會自己放棄自己。
永遠以自己為立足於世的錨點。
充盈,堅韌,無畏,坦然。
……
21
上輩子從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起,時間就仿佛被加速,世事更迭無常又飛快。
顧琉一反常態插手後宮的事,把鳳印從宮裡位分最高的柳貴妃那兒取走,送到了我手裡。柳熙妍本人無所謂,其他人卻炸開了鍋。
不怪她們背後議論,我的封位沒有升,不高不低不起眼的級別,卻拿著鳳印,奇奇怪怪,不倫不類。
不過象徵權力的物件拿在手裡,確實沒人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我。
路過庭院時,對面衛輕雨喊住了我,她雙手抱胸倚在門邊:「聽說柳熙妍把鳳印給了你,我還沒見過那玩意兒呢,可以給我看看嗎?」
我看看她,招呼她進屋溫了一壺暖茶。
她端詳著鳳印嘖嘖稱奇:「真漂亮的一塊玉。」
「聽說柳熙妍曾經很喜歡顧錦,從小就按皇後的標準培養,誰能想到呢,有一天她會把這印璽求之不得地給別人。」她似是想起舊事,忍不住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