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顧錦是誰,猜想應該是早就死在顧琉劍下的前安王。
衛輕雨把烤了許久的茶一口氣牛飲幹凈,臨走時她望著我,意有所指地點我:「柳添,如果有得選,我建議你不要和陛下接觸太多。」
我拽住了她,拎起茶壺,手一松,假裝不小心把壺摔碎,把屋裡的人都支使去找新茶具。隻剩我們兩人時,我放開她的袖口,看著她眼睛:「你可以把話說清楚一點。」
衛輕雨感嘆:「柳添,我是為了你好。」
她說我在這皇宮裡,其實是沒有生存能力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如此,到哪兒都一樣。之前我在這裡過得還算安生,因為我並不起眼,沒有和人有利益沖突,如今我木秀於林,很可能成為眾矢之的,明槍暗箭,難躲也難防。
她說:「柳添,你悟性很高。可那又怎樣,你根本沒有成長起來的機會。你沒有家族作依靠,沒有人手,沒有消息,甚至連讀書識字都不會,而她們,都是大家族精心培養出來的,從小就在明爭暗鬥的環境裡長大。陛下他不是個好人,他不會護你,就算圖個新鮮護你一時,帝王的新鮮都是不長久的,他不會護你一世。」
「況且,陛下行事太過恣肆妄為,不一定會有什麼好下場,我不想看到你被牽連。」
妄議君上,衛輕雨這些話傳出去,可是要殺頭的,她也不怕我出賣她。
我沒有回應她,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她說得沒錯,我本來活著已經足夠艱難,成為宮裡一些人的眼中釘,隻怕會更艱難。
賞梅宴上便是如此。
宮妃命婦們湊在一起,在天寒地凍的雪地裡,頂著刺骨的冷風,看花看雪,稱作風雅。
她們依然吟詩作賦,彈琴作畫,談論著我插不進去一句話的閨閣趣事。笑完眾人又莫名傷感起來,說梅花能越過紅墻落在外面,而她們,一輩子都被這道宮墻關住了。
「區區數尺宮墻,困住了無數女子的一生。」有人慨嘆,眾人情緒低落起來。
隻有我真的在專心致志地盯著樹梢,打算挑選最好看的幾枝折回去擺在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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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我不夠傷感,格格不入,又或許我的一舉一動早就被人盯在眼裡,有人問我:「為什麼一直沒說話,可是想到了什麼好詞句,在構想什麼詩賦?」
眾人的注意力於是被引到了我身上,紛紛起哄,說剛才大家都題了詞,就剩下我沒有了,要我也做一首詩,讓人制成一本詩集存放起來。
順帶把我高高架起來:
「柳相府出來的女兒,必定才華橫溢,您可得好好念一首,把方家那個京城第一才女比下去。」有人開玩笑似的說,被提及的方家嫡女也跟著笑。
這顯然是在故意為難我,如果衛輕雨在,她會幫我解圍,可她偏偏不在。我有些無措,根本不會什麼吟詩作對的風雅之事。
她們的眼神微妙起來,神色各異,有說話直的更是笑起來:「柳家的養女而已,不知道從哪個破落地方撿來的,鬥大的字不識一個,麻雀拎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怎麼著你們還指望她能和第一才女比啊?」
毫不掩飾地嘲弄看輕。
就好像天生的疤痕被人當眾點評嘲笑,我難免感到難堪。
直到姍姍來遲的柳熙妍打破了僵局,我才得以離開。
她也是柳家的女兒,雖然不至於鬥大的字不識一個,但學問也確實算不得好,一直被那個什麼京城第一才女用來做對比,每次都被比下去,來時聽到了這話,莫名其妙就被戳到了肺管子。
她把一群人寫的詩作的畫,一股子全扔進了爐火裡,於是幾人爭吵起來,歷來隆重的賞梅宴第一次匆匆忙忙以鬧劇收場。
顧琉知道以後把我召了過去,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薄唇微勾,顯然心情愉悅,我還沒跪下行禮,就把我扶了起來。他問我,為什麼不像柳熙妍那樣,把她們的詞詞畫畫都扔進火裡。
我微微訝異地看他,從沒想過自己也可以像柳熙妍那樣隨心所欲。
她有底氣,我沒有。
顧琉披了外衣,看起來是要出門了,他站著任宮人整理衣著,微歪著頭看向我:「你不是有一個很大的印璽嗎?」
「挺沉的,正好可以當板磚用。誰要是惹你,就拿去砸人腦袋,不論是誰,都隻能敢怒不敢言。」
他從太監手裡接過來一個湯婆子,塞到我手裡,不看臉隻看那慢條斯理的言行,矜貴又優雅,出口的話,卻暴露了他是個草菅人命的暴君。
輕飄飄一句:「直接弄死也可以,孤給你兜著。」
我不敢貿然回話,垂著頭假裝發呆。
朔雪初晴,寒天凜日。一陣冷風過後,他身後的殿外松柏寒梅都簌簌落雪。
湯婆子很暖,暖到了心窩裡。
22
顧琉說:「隨孤去外面走走。」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穿過守衛森嚴的門樓,看著他閑庭信步似的踏著雪前行,最終停在了皇宮最外圍的城墻上。
遠遠可見京城千家萬戶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屋頂,鱗次櫛比,星羅棋布。
他問我,今天那群妃子們對著矮墻感慨自己被困住的一生,而我始終一言不發,我的心裡,在想什麼。
我發現他其實對宮裡發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他不知道的事,那大概率也是他不想理會,懶得知道。
我盯著鞋面上精細的繡花,老實地回答:「在想洛城的冬天。」
洛城的冬天很是難熬,吃不飽,也穿不暖。但我和母親好歹還有個住所,我見過太多顛沛流離連一碗米湯都要爭得頭破血流的人。
「她們眼裡宮墻是困厄,是牢籠。可我覺得,在宮裡面能吃飽穿暖,世上奢華享樂的東西都聚在這裡,不用忍受饑寒困苦,已經足夠幸運。吃不飽的人是不會想那麼多的,世上還有很多人,一輩子都在努力往皇城腳下擠著扎根。」
顧琉深邃的眸子望著我,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我會想到洛城,他垂眸彈去袖口沾的冰雪,拿了
一張弓箭,輕聲嘆:「洛城的冬天確實冷。」
他教我拉弓射箭,示意我看天上的飛鳥,「看到那隻鳥了嗎?它飛得高遠,不受束縛,但你手裡有箭,依然可以把它射下來。」
顧琉把我圈進懷裡,把著我的手,對準天上那隻高速掠過的飛鳥,天地邈遠,一點如豆。
拉弓,挽箭,一擊必中。
飛鳥落在城墻下。
「看到腳下這城墻了嗎?皇宮裡最高的墻,重重守衛,可你手裡有令牌,依然能輕易踏出去。」
顧琉注視著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想要讓我知曉的道理。
他帶著我親自下了城樓,在宮門外把那隻死掉的鴿子撿起來,上面綁著一封信。
我以為他隻是言語間隨意挑了一隻獵物,沒想到他還順手攔截了別人的密信。
我看不懂,顧琉就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聽,大概意思是有人準備刺殺他,謀劃許久,幾個假宮女太監潛入他的寢宮,卻發現平常都在那兒的皇帝不見了,立即傳信給宮外的同伙商量對策。
被暗殺慣了,顧琉習以為常,隨手安排底下的人找來別的信鴿,把他們的信傳過去,挖出了主謀,然後宮內外的參與者都一起拿下。那幾天宮裡又接連死了好多人,人人自危。
那天以後顧琉讓我每天去勤政殿給他研墨,踩過冰封的血跡,我卻不再感到害怕。
其實研墨不費什麼時間,剩下大部分時候,顧琉閑暇時,就親手教我認字,一個字一個字認,讓我照著他挑選的書帖臨摹,讓德高望重的老臣帶我背書。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他是在教我讀書寫字。
別人嘲諷我不識字,他當然可以把那群人都打入冷宮,可那又有什麼用呢,或許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此事,可是在他們的內心,依然對我輕看鄙夷。
是這樣的,並沒有錯。
所以我學得很認真,比別人少了十數年的積累,必須比任何人更刻苦。
我學會的第一個字,是「顧」,第二個字,是「琉」。
「顧琉」。
不是當作圖案強行記住的顧琉,而是一筆一畫,我親手寫下的名字。
老臣初時很抗拒,甚至厭惡看到我,他覺得皇帝是拿他在討後宮女人的歡心,簡直是故意辱沒斯文。後來看到我勤勉用心,慢慢對我改觀,再後來他開始誇我聰穎,後悔沒有早點遇到將我收作學生。
他說可惜了,現在我隻能一輩子在後宮關著爭風吃醋了。
我隻能無奈地回應,說並沒有爭風吃醋。
如果他早點遇到我,我還是個小乞丐,或者大山裡冬天都還穿著單薄舊衣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我。
是顧琉從汙泥裡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老頭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皇宮不是牢籠,不是用來關住任何人的。
區區一堵矮墻怎麼能困得住誰?搭個梯子就能翻過去的高度。
困住她們的,是她們所倚仗的家族,是利益糾葛,是榮華富貴,是眼界,是思想,是心。
困住她們的,是她們自己。
因為倚仗家族獲得地位,所以也要代表家族在宮裡謀利益,因為享受著皇宮裡的富貴榮華,衣食無憂,所以也要遵守宮裡的規矩,出入請示,因為獲得了一些東西,所以不可避免地也會失去一些東西。
她們就算不進宮,嫁入尋常官宦家,也同樣會受著這些桎梏。宮墻不復存在,但利益的高墻永築。
都是棋局裡的棋子,有什麼資格談論自由?走得再遠,飛得再高,執子的人手一轉,拉弓的人箭一放,命運沉浮皆在他人一念之間。
同樣生活在深宮裡,帝王,皇嗣,太後之流,可不會覺得被囚困。
他們是執子之人,挽箭之人,手握令牌之人。
我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個女子,或是宮妃,或是柳家的養女……
一個人,擁有一顆廣闊的,自由的心,在她的內裡,就不會被世上任何一堵墻囚困。